縱使是透過馬車狹窄的窗戶,蘭塞爾依然為眼前久違的景象所振奮。黑夜之中聳立於山谷中的鷹城,有如坐落於群山間的皇冠,玫瑰般的尖刺向夜空展開,其尖端還閃耀著鋒芒。距離上次造訪,已經五年。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事,特別是對蘭塞爾而言。看見鷹城,知道鷹城依然毫無改變的矗立在他面前,蘭塞爾感到一股安慰。當然,還有期待。
回憶起過去在暴風堡,效忠華格納公爵,隨同公爵出戰的日子,簡直像是遙望銀河的彼方一般遠不可及。五年以前,從西境暴風堡直到東境狼喉城,拂曉王國無人不知道蘭塞爾的名子。蘭塞爾,沒有吟遊詩人敢將這個名子編入詩歌,甚至沒有人敢在這個名子後面加上稱號。你必須帶著敬意提起蘭塞爾的名子。一襲黑色的貼身皮甲,曾沾附在其上的血肉比屠夫的覘板更多;一對雙劍,它們撕裂過的肉體比任何一對狼牙更多;在黑如墨色的黑髮之下,一雙淡灰色的眼珠,其目睹過的死亡,連死亡天使都早已放棄計算。然而四德在上,蘭塞爾從沒懷疑過自己總有一天會面對自己的罪業,但命運總是以一套難以理解的邏輯在運作,蘭塞爾有時會認為這套邏輯,就叫作諷刺。
身為十方諸國中最頂尖的戰士,五年前在鷹城舉辦的冬至比武慶典,蘭塞爾毫無疑問的拿到了首席劍士的頭銜。遵循華格納公爵的意思,蘭塞爾沒有參加綜合武技比試,因為第一武士與首席劍士由同一人所得,顯然有些不顧國王的面子。而就在比武慶典結束後兩個月,蘭塞爾失去了他左眼的視力。諷刺之處在於,他並不是在戰場上受到的眼傷。只是因為不明的感染,而在一個月內慢慢的,最後完全失去了左眼的功能。在吟遊詩人的故事中,常常可以見到僅剩一眼,仍然勇敢強悍的獨眼戰士,但任何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失去一隻眼睛的戰士,等同於廢人。喪失了一半的視野與距離感,不論是多優秀的士兵都無法在戰場上存活。華格納公爵強行讓蘭塞爾離開了戰場。一條鯊魚被拖離了海洋。
蘭塞爾不再穿戴他的皮甲,而穿起了印著紋飾的皮外套及披風。兩把傷痕無數的長劍被掛在牆上展示,蘭塞爾則佩戴起了纖細又花俏的決鬥劍。華格納公爵賦予了蘭塞爾新的身分:軍情顧問。如同鷹城中,血鷹殿裡伺候國王的皇家顧問,這個職位是沒有實權的。起初華格納公爵只是顧及蘭塞爾的顏面與名望,讓他隨侍在左。隨著時間一久,華格納發現蘭塞爾居然出奇的在行於文職工作。蘭塞爾吸收、分析並處理資料的效率,境內絕大多數書記與學者甚至難以望其項背。蘭塞爾有一顆清晰而靈敏的頭腦,能迅速而正確的分析當下的處境,衡量所有選擇。華格納公爵當時才理解,這才是蘭塞爾能馳騁沙場有如惡夢的真正原因。
從軍情顧問,到接管暴風堡一切事務的總管書記,蘭塞爾在出人意料的層面獲得了截然不同的成就與認可。但命運的諷刺之處,遠沒有他所想的如此單純。一年之後,冬至比武慶典再度展開。蘭塞爾就是在這個時候見到了史特勞斯。拂曉王國的世紀傳奇。如同所有人對史特勞斯的第一印象,蘭塞爾一開始也對史特勞斯蒼白的膚色,可笑的長髮與輕飄飄的長擺外衣,以及差點讓他翻白眼的一副眼鏡,感到無比的不屑。在史特勞斯手持尺寸跟就幾乎跟他同高的雙柄劍,踏入競技場的那一刻,蘭塞爾甚至覺得這神聖的場地被這無理取鬧的傢伙給玷汙了,感到一陣憤怒。而就跟所有當天在場的人一樣,下一刻,蘭塞爾的雙眼前所未有的睜大,第一次忘了顧及儀態,張大了嘴巴,好一陣子才想到要闔上。史特勞斯揮舞雙柄劍的姿態有如神祇。在他面前,對方的攻擊有如幼童揮舞樹枝般微不足道。事後沒有人記得究竟是誰與史特勞斯對戰。在他的光輝之下,所有武者就有如臉孔模糊的殘缺雕塑,難以讓人留下印象。那一年,史特勞斯同時獲得了第一武士與首席劍士的頭銜,兩年後當上御林軍總帥。
有生以來第一次,蘭塞爾有了挑戰的目標。幾十年來累積的寶貴實力,終於有了值得一搏的對象。蘭塞爾不知道,原來這是多麼振奮人心的一件事。他的身體充滿能量,眼中燃燒著火光。但是蘭塞爾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實。他早已不是個戰士了。蘭塞爾詛咒命運,詛咒四德,詛咒整個世界。當個書記,過著數豆子的日子,現在看來真是悲哀到可笑。不。這不是我的人生。蘭塞爾心想。我是蘭塞爾,十方諸國中最駭人的戰士,所有武者與士兵的偶像與噩夢。我不能這樣過我的一生,我就是不行。
「你瘋了嗎?忠誠兩個字對你已經毫無意義了嗎?侍奉我才是你的職責。你去比武慶典找死,要怎麼侍奉我?我可以視為這是對我的一種背叛。我痛恨叛徒,這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兩周前華格納公爵的話,仍像是螫針一樣刺痛的蘭塞爾的雙耳。華格納認為蘭塞爾當總管的價值,遠勝於當個戰士。蘭塞爾並不是個不重視忠誠的人,他確實面臨著矛盾與煎熬。華格納公爵將手放在蘭塞爾肩上,告訴他,他的工作有多麼重要,他是如何不可或缺。「甚至比你從前在戰場上的工作更有價值。」蘭塞爾心頭一凜。那個當下,他悲痛的體認到了兩件事:華格納公爵毫不在乎那些效忠於他的人究竟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工作;另一件事,蘭塞爾在自身榮耀與忠誠之間,選擇的是榮耀。
一聲馬兒高亢的嘶鳴劃破夜空,蘭塞爾知道那是車伕緊拉韁繩才會造成的聲音。馬車在一陣顛坡中停下了。一陣不安的感覺從皮下而來,恐懼如同搔不到的癢處一般,在蘭塞爾的全身蔓延開來。調節好呼吸與心律,蘭塞爾以好整以暇的步伐下了車。無論面對的是什麼狀況,他都不能展現出恐懼。清晨的薄霧緩緩升起,四個人影緩步趨近。武器,蘭塞爾心想。從身形可以判斷出他們都帶著武器,有兩個甚至已經出鞘了。蘭塞爾穩穩佇立,等待他們接近。
「蘭塞爾爵士嗎?」領頭的那人問。蘭塞爾以沉默當作回答。四人都進入了目視距離,可以明顯看出四個人都是傭兵。不是普通的那種,在酒館裡用可以為了幾枚銅幣殺人的低階人渣;這四個人是高級傭兵。是爵爺或是財主才顧得起,要知道門路才見得到的精英。他們不故意把自己打扮得粗魯嚇人,不用滿臉的鬍子或是龐大的體型武裝自己。他們是刺客。低調的武器與穿著、身型,都表現出效率與專業。當然啦,蘭塞爾心想,他私自離開暴風堡,這已經犯下罪行;加上如果他在比武慶典上失利,那丟的也是公爵的臉。眼前四人不是截路盜匪,而是專業的殺人機器。公爵不是笨蛋,他知道該上哪裡去找人解決自己。蘭塞爾面對死亡無數次,但他心中知道,他從未如此接近過自己的死亡。他能聞到祂的氣息,感受到祂的撫摸。
但不是現在。死亡天使還不能帶走他。不是現在。
領頭者拔出實用長度的長劍,舉起包著鐵皮的圓盾;餘下三人也同樣武裝起來。四把劍,四張盾;一人殿後,另外三人緩緩向蘭塞爾包圍。蘭塞爾知道自己看起來毫無威脅。他穿著平日精緻的皮衣與披風,一點也不像慣於搏鬥的樣子。他左眼上的眼罩無疑標明了自己是個廢人。
但如果這四個人這麼認為,那就錯得離譜了。
蘭塞爾抽出腰際的決鬥劍,調整重心,熟練的擺出了鬥劍的架式。眼前三人愣了一下,其中一個忍不住笑出一聲。大家都知道,決鬥劍是貴族紈褲子弟的遊戲,在戰場上真的面對長劍與盾,是起不了作用的。它充其量就是一種競賽道具,連一記真正的攻擊都檔不了。這四個傭兵八成覺得蘭塞爾絕望了,隨便抄起一支武器想作困獸之鬥。他們又錯了。蘭塞爾左手抽出了一支匕首,將手平舉至與肩同高,擺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架式。傭兵四人神色再度緊繃起來。儘管不知道這架勢有何功用,但看到對方抽出匕首,這只會有一個用意:對敵人作出最後的致命一擊。蘭塞爾是認真的。
蘭塞爾緩緩移動腳步,到此時為止,對方的接近都很慢,還沒有搭成包圍網。蘭塞爾很清楚,一旦被包圍,他就必死無疑。他只有一半的視野,無法防範左半邊的攻擊。蘭塞爾使用決鬥劍並非偶然。四年前蘭塞爾放棄雙劍,選擇從零開始學習決鬥劍的鬥劍技巧,原因非常簡單。這是個側身攻擊的架式,他只能透過這種架式,用腳步移動將敵人控制在視野內。只要敵人在視野內,他就能殺得了。
以決鬥劍對敵全副武裝的戰士,是從未有人嘗試過的瘋狂行徑。但這也是優勢所在。沒有任何慣於實戰的對手,知道如何應對手持決鬥劍的敵人。但纖細的決鬥劍,連格檔都做不到,究竟要如何作戰?蘭塞爾的想法也很單純。只要進入他的攻擊距離內,一擊就必須致死。這兩個臂長的劍身範圍,就是死亡半徑。對其他人而言,這是盲目的賭注。但蘭塞爾並不是其他人。
一般的決鬥情形,蘭塞爾深信這套戰術行得通。但蘭塞爾眼前有三個人一起接近。這是蘭塞爾在過去四年將自己逼到極限的練習中,從沒練習過的狀況。
不過那又如何?
蘭塞爾吸氣入肺,隨即扭轉劍柄,刺向第一個踏進死亡半徑的目標。對方信心滿滿的揮出一劍,預期可以輕鬆彈開眼前的決鬥劍。蘭塞爾露出微笑。這些菁英傭兵顯然從沒費心了解過決鬥劍是什麼東西。它或許是花俏不實用的技巧,但這個技巧仍能讓你錯手不及。刺出的劍身,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一旁彎曲,猶如有生命一般,滑過前方揮落的長劍,沒入長劍主人的喉頭之中。蘭塞爾瞬間再度扭轉劍柄,抽出劍身的同時,在一招尚未結束前,硬是再度翻轉劍鋒朝第二個接近的目標刺出。第二個傭兵急忙舉起圓盾,但決鬥劍有如細蛇一般扭動,朝上大幅彎曲,舉起圓盾的速度不如一劍刺出的速度快,劍身從上繞過圓盾,再度刺入對方的喉頭。蘭塞爾緊咬牙關,以最小的幅度抽出劍身並又在半空中改變了一次方向,第三人顯然想賭一把,狠狠的舉起長劍刺來。他賭錯對象了。長劍不會彎曲,但是決鬥劍會。蘭塞爾是多年的沙場老將,僅憑反射本能就可以偏頭閃過這一劍;但決鬥劍會轉彎。蘭塞爾的劍以超乎對方想像的角度,再一次的精準刺入咽喉。
三個人倒在地上,痛苦得四肢蜷曲,雙眼暴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並發出鮮血湧上氣管時的特有嘶吼聲。
最後一個傭兵呆立著。幾秒前他還認為他面對的是幾乎沒有抵抗能力的目標,手持決鬥劍這種可笑的玩具。但目睹了雙眼幾乎無法跟上,三劍融為一劍,瞬間奪取三條人命的恐怖技巧,過度的驚嚇讓他無法作出進一步的反應。蘭塞爾重新擺起架式,緩緩朝他接近。恐懼在那傭兵心中爆發,本能代替他的大腦做出了判斷。一聲淒厲的吶喊,僅存的傭兵使出全身的力量朝蘭塞爾揮砍過去。蘭塞爾暗自發笑。動作跟軌跡這麼明確的攻擊,根本不可能碰得到他。毫無技巧變化的攻擊,在蘭塞爾看來就有如野人揮木棍般可笑。蘭塞爾索性垂下握著決鬥劍的右手,往旁邊輕輕踏出一步,對方的攻擊揮了個空。蘭塞爾旋即將握著匕首的左手送入對方露出的大大空檔中,從左耳到右耳,漂亮的畫出一個血紅色的笑容。湧泉般的鮮血狂灑而出,在冬日的清晨中,冒出騰騰的白色蒸氣,濃重的腥味與金屬味撲鼻而來。蘭賽爾鼻翼大張,將空氣中的血腥用力吸入肺中。多麼熟悉的味道。對蘭塞爾而言,這就是家的味道。
馬車持續往鷹城前進,漸漸的城門已經清晰可見。蘭塞爾決定想些令他期待的事。血鷹騎士團團長阿格森,他應該也會參與這次比武吧。不知道經過這幾年他是否有所進步。對了,這三年沸沸揚揚威名遠播的鷹城騎士艾斯藍,聽聞他揮舞著倭刀,在鷹城擔當唯一的保安官,其威勢勝過整個城市衛隊。蘭塞爾沒見過倭刀,一直想見識看看。還有最重要的,史特勞斯。華格納公爵認為,蘭塞爾是為了死在史特勞斯手上才想要參加比武的;這真是大錯特錯。
蘭塞爾參加比武,是為了要讓史特勞斯死在他手上。而且他有信心辦得到。
蘭塞爾發覺鼻中還是殘留著血的味道,低頭一看,是他的披風下半部已經染滿了血,並正在結成黑色的血塊。蘭塞爾緩顏一笑,衣服上沾點血,從來都不會對他造成困擾的。
鷹城的第一道鐘響迴盪山谷,城門辦隨著極大的聲響,嘎然開啟了。黑色的馬車駛上連接城池的鐵橋,朝城門前進著。
聚集城內的戰士們應當在顫慄中磨亮他們的劍,向妻子吻別。
蘭塞爾進城了。
回憶起過去在暴風堡,效忠華格納公爵,隨同公爵出戰的日子,簡直像是遙望銀河的彼方一般遠不可及。五年以前,從西境暴風堡直到東境狼喉城,拂曉王國無人不知道蘭塞爾的名子。蘭塞爾,沒有吟遊詩人敢將這個名子編入詩歌,甚至沒有人敢在這個名子後面加上稱號。你必須帶著敬意提起蘭塞爾的名子。一襲黑色的貼身皮甲,曾沾附在其上的血肉比屠夫的覘板更多;一對雙劍,它們撕裂過的肉體比任何一對狼牙更多;在黑如墨色的黑髮之下,一雙淡灰色的眼珠,其目睹過的死亡,連死亡天使都早已放棄計算。然而四德在上,蘭塞爾從沒懷疑過自己總有一天會面對自己的罪業,但命運總是以一套難以理解的邏輯在運作,蘭塞爾有時會認為這套邏輯,就叫作諷刺。
身為十方諸國中最頂尖的戰士,五年前在鷹城舉辦的冬至比武慶典,蘭塞爾毫無疑問的拿到了首席劍士的頭銜。遵循華格納公爵的意思,蘭塞爾沒有參加綜合武技比試,因為第一武士與首席劍士由同一人所得,顯然有些不顧國王的面子。而就在比武慶典結束後兩個月,蘭塞爾失去了他左眼的視力。諷刺之處在於,他並不是在戰場上受到的眼傷。只是因為不明的感染,而在一個月內慢慢的,最後完全失去了左眼的功能。在吟遊詩人的故事中,常常可以見到僅剩一眼,仍然勇敢強悍的獨眼戰士,但任何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失去一隻眼睛的戰士,等同於廢人。喪失了一半的視野與距離感,不論是多優秀的士兵都無法在戰場上存活。華格納公爵強行讓蘭塞爾離開了戰場。一條鯊魚被拖離了海洋。
蘭塞爾不再穿戴他的皮甲,而穿起了印著紋飾的皮外套及披風。兩把傷痕無數的長劍被掛在牆上展示,蘭塞爾則佩戴起了纖細又花俏的決鬥劍。華格納公爵賦予了蘭塞爾新的身分:軍情顧問。如同鷹城中,血鷹殿裡伺候國王的皇家顧問,這個職位是沒有實權的。起初華格納公爵只是顧及蘭塞爾的顏面與名望,讓他隨侍在左。隨著時間一久,華格納發現蘭塞爾居然出奇的在行於文職工作。蘭塞爾吸收、分析並處理資料的效率,境內絕大多數書記與學者甚至難以望其項背。蘭塞爾有一顆清晰而靈敏的頭腦,能迅速而正確的分析當下的處境,衡量所有選擇。華格納公爵當時才理解,這才是蘭塞爾能馳騁沙場有如惡夢的真正原因。
從軍情顧問,到接管暴風堡一切事務的總管書記,蘭塞爾在出人意料的層面獲得了截然不同的成就與認可。但命運的諷刺之處,遠沒有他所想的如此單純。一年之後,冬至比武慶典再度展開。蘭塞爾就是在這個時候見到了史特勞斯。拂曉王國的世紀傳奇。如同所有人對史特勞斯的第一印象,蘭塞爾一開始也對史特勞斯蒼白的膚色,可笑的長髮與輕飄飄的長擺外衣,以及差點讓他翻白眼的一副眼鏡,感到無比的不屑。在史特勞斯手持尺寸跟就幾乎跟他同高的雙柄劍,踏入競技場的那一刻,蘭塞爾甚至覺得這神聖的場地被這無理取鬧的傢伙給玷汙了,感到一陣憤怒。而就跟所有當天在場的人一樣,下一刻,蘭塞爾的雙眼前所未有的睜大,第一次忘了顧及儀態,張大了嘴巴,好一陣子才想到要闔上。史特勞斯揮舞雙柄劍的姿態有如神祇。在他面前,對方的攻擊有如幼童揮舞樹枝般微不足道。事後沒有人記得究竟是誰與史特勞斯對戰。在他的光輝之下,所有武者就有如臉孔模糊的殘缺雕塑,難以讓人留下印象。那一年,史特勞斯同時獲得了第一武士與首席劍士的頭銜,兩年後當上御林軍總帥。
有生以來第一次,蘭塞爾有了挑戰的目標。幾十年來累積的寶貴實力,終於有了值得一搏的對象。蘭塞爾不知道,原來這是多麼振奮人心的一件事。他的身體充滿能量,眼中燃燒著火光。但是蘭塞爾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實。他早已不是個戰士了。蘭塞爾詛咒命運,詛咒四德,詛咒整個世界。當個書記,過著數豆子的日子,現在看來真是悲哀到可笑。不。這不是我的人生。蘭塞爾心想。我是蘭塞爾,十方諸國中最駭人的戰士,所有武者與士兵的偶像與噩夢。我不能這樣過我的一生,我就是不行。
「你瘋了嗎?忠誠兩個字對你已經毫無意義了嗎?侍奉我才是你的職責。你去比武慶典找死,要怎麼侍奉我?我可以視為這是對我的一種背叛。我痛恨叛徒,這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兩周前華格納公爵的話,仍像是螫針一樣刺痛的蘭塞爾的雙耳。華格納認為蘭塞爾當總管的價值,遠勝於當個戰士。蘭塞爾並不是個不重視忠誠的人,他確實面臨著矛盾與煎熬。華格納公爵將手放在蘭塞爾肩上,告訴他,他的工作有多麼重要,他是如何不可或缺。「甚至比你從前在戰場上的工作更有價值。」蘭塞爾心頭一凜。那個當下,他悲痛的體認到了兩件事:華格納公爵毫不在乎那些效忠於他的人究竟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工作;另一件事,蘭塞爾在自身榮耀與忠誠之間,選擇的是榮耀。
一聲馬兒高亢的嘶鳴劃破夜空,蘭塞爾知道那是車伕緊拉韁繩才會造成的聲音。馬車在一陣顛坡中停下了。一陣不安的感覺從皮下而來,恐懼如同搔不到的癢處一般,在蘭塞爾的全身蔓延開來。調節好呼吸與心律,蘭塞爾以好整以暇的步伐下了車。無論面對的是什麼狀況,他都不能展現出恐懼。清晨的薄霧緩緩升起,四個人影緩步趨近。武器,蘭塞爾心想。從身形可以判斷出他們都帶著武器,有兩個甚至已經出鞘了。蘭塞爾穩穩佇立,等待他們接近。
「蘭塞爾爵士嗎?」領頭的那人問。蘭塞爾以沉默當作回答。四人都進入了目視距離,可以明顯看出四個人都是傭兵。不是普通的那種,在酒館裡用可以為了幾枚銅幣殺人的低階人渣;這四個人是高級傭兵。是爵爺或是財主才顧得起,要知道門路才見得到的精英。他們不故意把自己打扮得粗魯嚇人,不用滿臉的鬍子或是龐大的體型武裝自己。他們是刺客。低調的武器與穿著、身型,都表現出效率與專業。當然啦,蘭塞爾心想,他私自離開暴風堡,這已經犯下罪行;加上如果他在比武慶典上失利,那丟的也是公爵的臉。眼前四人不是截路盜匪,而是專業的殺人機器。公爵不是笨蛋,他知道該上哪裡去找人解決自己。蘭塞爾面對死亡無數次,但他心中知道,他從未如此接近過自己的死亡。他能聞到祂的氣息,感受到祂的撫摸。
但不是現在。死亡天使還不能帶走他。不是現在。
領頭者拔出實用長度的長劍,舉起包著鐵皮的圓盾;餘下三人也同樣武裝起來。四把劍,四張盾;一人殿後,另外三人緩緩向蘭塞爾包圍。蘭塞爾知道自己看起來毫無威脅。他穿著平日精緻的皮衣與披風,一點也不像慣於搏鬥的樣子。他左眼上的眼罩無疑標明了自己是個廢人。
但如果這四個人這麼認為,那就錯得離譜了。
蘭塞爾抽出腰際的決鬥劍,調整重心,熟練的擺出了鬥劍的架式。眼前三人愣了一下,其中一個忍不住笑出一聲。大家都知道,決鬥劍是貴族紈褲子弟的遊戲,在戰場上真的面對長劍與盾,是起不了作用的。它充其量就是一種競賽道具,連一記真正的攻擊都檔不了。這四個傭兵八成覺得蘭塞爾絕望了,隨便抄起一支武器想作困獸之鬥。他們又錯了。蘭塞爾左手抽出了一支匕首,將手平舉至與肩同高,擺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架式。傭兵四人神色再度緊繃起來。儘管不知道這架勢有何功用,但看到對方抽出匕首,這只會有一個用意:對敵人作出最後的致命一擊。蘭塞爾是認真的。
蘭塞爾緩緩移動腳步,到此時為止,對方的接近都很慢,還沒有搭成包圍網。蘭塞爾很清楚,一旦被包圍,他就必死無疑。他只有一半的視野,無法防範左半邊的攻擊。蘭塞爾使用決鬥劍並非偶然。四年前蘭塞爾放棄雙劍,選擇從零開始學習決鬥劍的鬥劍技巧,原因非常簡單。這是個側身攻擊的架式,他只能透過這種架式,用腳步移動將敵人控制在視野內。只要敵人在視野內,他就能殺得了。
以決鬥劍對敵全副武裝的戰士,是從未有人嘗試過的瘋狂行徑。但這也是優勢所在。沒有任何慣於實戰的對手,知道如何應對手持決鬥劍的敵人。但纖細的決鬥劍,連格檔都做不到,究竟要如何作戰?蘭塞爾的想法也很單純。只要進入他的攻擊距離內,一擊就必須致死。這兩個臂長的劍身範圍,就是死亡半徑。對其他人而言,這是盲目的賭注。但蘭塞爾並不是其他人。
一般的決鬥情形,蘭塞爾深信這套戰術行得通。但蘭塞爾眼前有三個人一起接近。這是蘭塞爾在過去四年將自己逼到極限的練習中,從沒練習過的狀況。
不過那又如何?
蘭塞爾吸氣入肺,隨即扭轉劍柄,刺向第一個踏進死亡半徑的目標。對方信心滿滿的揮出一劍,預期可以輕鬆彈開眼前的決鬥劍。蘭塞爾露出微笑。這些菁英傭兵顯然從沒費心了解過決鬥劍是什麼東西。它或許是花俏不實用的技巧,但這個技巧仍能讓你錯手不及。刺出的劍身,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一旁彎曲,猶如有生命一般,滑過前方揮落的長劍,沒入長劍主人的喉頭之中。蘭塞爾瞬間再度扭轉劍柄,抽出劍身的同時,在一招尚未結束前,硬是再度翻轉劍鋒朝第二個接近的目標刺出。第二個傭兵急忙舉起圓盾,但決鬥劍有如細蛇一般扭動,朝上大幅彎曲,舉起圓盾的速度不如一劍刺出的速度快,劍身從上繞過圓盾,再度刺入對方的喉頭。蘭塞爾緊咬牙關,以最小的幅度抽出劍身並又在半空中改變了一次方向,第三人顯然想賭一把,狠狠的舉起長劍刺來。他賭錯對象了。長劍不會彎曲,但是決鬥劍會。蘭塞爾是多年的沙場老將,僅憑反射本能就可以偏頭閃過這一劍;但決鬥劍會轉彎。蘭塞爾的劍以超乎對方想像的角度,再一次的精準刺入咽喉。
三個人倒在地上,痛苦得四肢蜷曲,雙眼暴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並發出鮮血湧上氣管時的特有嘶吼聲。
最後一個傭兵呆立著。幾秒前他還認為他面對的是幾乎沒有抵抗能力的目標,手持決鬥劍這種可笑的玩具。但目睹了雙眼幾乎無法跟上,三劍融為一劍,瞬間奪取三條人命的恐怖技巧,過度的驚嚇讓他無法作出進一步的反應。蘭塞爾重新擺起架式,緩緩朝他接近。恐懼在那傭兵心中爆發,本能代替他的大腦做出了判斷。一聲淒厲的吶喊,僅存的傭兵使出全身的力量朝蘭塞爾揮砍過去。蘭塞爾暗自發笑。動作跟軌跡這麼明確的攻擊,根本不可能碰得到他。毫無技巧變化的攻擊,在蘭塞爾看來就有如野人揮木棍般可笑。蘭塞爾索性垂下握著決鬥劍的右手,往旁邊輕輕踏出一步,對方的攻擊揮了個空。蘭塞爾旋即將握著匕首的左手送入對方露出的大大空檔中,從左耳到右耳,漂亮的畫出一個血紅色的笑容。湧泉般的鮮血狂灑而出,在冬日的清晨中,冒出騰騰的白色蒸氣,濃重的腥味與金屬味撲鼻而來。蘭賽爾鼻翼大張,將空氣中的血腥用力吸入肺中。多麼熟悉的味道。對蘭塞爾而言,這就是家的味道。
馬車持續往鷹城前進,漸漸的城門已經清晰可見。蘭塞爾決定想些令他期待的事。血鷹騎士團團長阿格森,他應該也會參與這次比武吧。不知道經過這幾年他是否有所進步。對了,這三年沸沸揚揚威名遠播的鷹城騎士艾斯藍,聽聞他揮舞著倭刀,在鷹城擔當唯一的保安官,其威勢勝過整個城市衛隊。蘭塞爾沒見過倭刀,一直想見識看看。還有最重要的,史特勞斯。華格納公爵認為,蘭塞爾是為了死在史特勞斯手上才想要參加比武的;這真是大錯特錯。
蘭塞爾參加比武,是為了要讓史特勞斯死在他手上。而且他有信心辦得到。
蘭塞爾發覺鼻中還是殘留著血的味道,低頭一看,是他的披風下半部已經染滿了血,並正在結成黑色的血塊。蘭塞爾緩顏一笑,衣服上沾點血,從來都不會對他造成困擾的。
鷹城的第一道鐘響迴盪山谷,城門辦隨著極大的聲響,嘎然開啟了。黑色的馬車駛上連接城池的鐵橋,朝城門前進著。
聚集城內的戰士們應當在顫慄中磨亮他們的劍,向妻子吻別。
蘭塞爾進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