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鄰近三帝國的近東地區,有著一塊河谷地。寬廣的河床平原上,有著一大片富饒的農地;蜿蜒的河流帶來了清澈的水源,與豐沛的漁獲。河谷的上游有著數座在陽光下閃耀的瀑布,形成了壯麗的景觀,也提供了水車的動力。環繞著河谷地的山麓,長滿了高大的楓樹,在秋天時,從遠處的高峰上看下來,整座河谷都會染滿豔麗的紅色。這座天堂,就叫做紅谷。
紅谷不僅僅是一塊豐沛的土地,它或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一塊人類居住地。從紅谷的地一個統治者帶來第一批移民以來,紅谷從未被外人侵略。在坡地上的砂岩城堡中,高坐著紅谷的王,統御著這塊名符其實的樂土。
紅谷的現任領主,薩依德王,坐在城堡中的宴會廳,正熱情地招呼來訪的客人。造訪紅谷的客人非常少,所以宴會廳擠滿了人,大家都想看看這位遠道而來的訪客。
「所以,來自遠方的朋友,」薩依德放下酒杯,以帶著濃重腔調的通用語說道。「我們已經享用完晚餐,也喝了半瓶酒,或許你能告訴我......你此行是為何而來?」
在薩依德對面的,是一位來自西方大陸的青年,有著一頭金髮。對薩依德來說,西方佬長得都是一個樣。這位青年應該已經過了成年禮的年紀,下巴卻刮得乾乾淨淨,一點鬍子也沒有,實在滑稽得很。
「您對於這塊土地的歷史熟悉嗎,薩依德大人?」青年開口,露出淺淺的微笑。
「我的家族統治這塊谷地超過三百年了,朋友。」薩依德說道。「紅谷並不是一塊太大的地方,我想我應該清楚這裡的歷史。」
「當然,我毫不懷疑。」青年贊同地點頭。「現在,我要向您分享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非常的古老,這是關於您的家族如何得到紅谷的故事。」
「這哪有什麼故事。」薩依德呵呵大笑。「我的祖先是最初的移民開墾者選出來的領導人,而他的子孫繼承這個身分直到今天,就只是這樣。」
「不不,當然不只是這樣。」青年舉起手指。「薩依德大人,請聽聽看我要分享給你的故事,這個故事至今還沒有其他人知道。」
薩依德頷首,露出興味盎然的微笑。廳內所有人屏氣凝神,等待著這個訪客所帶來的故事。
「紅谷當初並不是人類居住地,而是夜族領地的一部分。」青年說道。「您想必知道,紅谷的東面與西面都是夜族領地對吧。」
「當然,這也是為什麼要進入紅谷如此困難。」薩依德回應。
「在久遠以前,這裡曾經有過一場戰爭。」青年繼續說道。「一位夜族領主跨越了領地界線,而您想必知道......這會導致什麼發生對吧。」
「秘史城。」薩依德拂了拂鬍子。「他們會派出軍團,消滅所有越界的夜族。」
「沒錯。儘管夜族擁有超乎人類想像的力量,但終究還是不敵秘史軍團。」青年用雙手比劃著。「夜族使出與生俱來的偉大力量,與秘史軍團一決死戰。但秘史城擁有古老而奧秘的工藝技術,這些工藝的威力甚至超越了夜族的力量。」
「這位夜族領主的軍隊慘敗,他的子民被全數殲滅。但領主藉著最後一絲的力量,成功逃出戰場,將自己的一截手臂留在戰場之上。秘史軍團看到殘臂,以為是他們武器的威力過於強大,領主被炸成碎片,只留下了這截斷臂,沒有心生懷疑。」
「身受重傷又斷了手臂的領主十分虛弱,他倒在一棵橡樹旁,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領主想著,他要死了。儘管逃離了秘史城的制裁,他還是難逃死劫。」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壯年男子發現了他。如您所知,夜族可以隨著族類的不同而變化為各種樣貌,但在大多數時候,他們看起來與人類沒有差異。這名男子以為他碰到了一個受傷的可憐人,便將他帶回家治療,慷慨地以草藥與熱湯照顧他。」
「領主心懷感激地在這名男子的農舍中休養。但過不了多久,這名男子就發現了他救的這個人,並不是人類,因為他的斷手居然完整地長了回來。男子非常驚恐,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活生生的夜族。」
「當然,總是有人跑進夜族領地去冒險,但那些人從來就沒有回來。」薩瑪依德插話。
「沒錯。」青年點頭。「這名男子知道,對方必定是一名夜族。秘史城的史學家們儘管通曉遠古奧秘,但他們畢竟是人類,無法靠自己重生出整支手臂。」
「領主露出笑容,對男子說道,你不用害怕,你救了我的命,我絕對不會危害你。我以我的名字保證。」
「所有人都知道,夜族的承諾,要比鋼鐵與磐石都還要可靠。男子放下心來,不再害怕。領主點了點頭,再度開口說:」為了報答你,我要送給你我所有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我要將我的領地中最富庶最美麗的一座河谷送給你,你與你的子孫居住在這裡,將永遠過著豐庶而快樂的生活。」
「河谷的後方是山脈,前方是狹窄的峽谷,而左右兩邊則是原本的夜族領地。這樣的地形,使得外人無以入侵。數百年來,無數的藩王與蘇丹都想要征服這塊河谷,但永遠無法成功。」
「但是,在不久之前,那位領主過世了。」青年的語調一轉。「他被一位下屬所殺害,篡奪了他的位置。現在,新任的領主打算奪回這座河谷。」
「抱歉,這位朋友。」薩依德雙手抱胸,以一種懷疑的目光注視著青年。「你怎麼可能會知道這件事?我喜歡你的故事,但你是如何知道夜族領地內所發生的事?沒有任何人可以得知這種資訊,沒有任何人可以。」
青年將手伸入上衣內,取出一個圓形的金屬物,放在桌上。室內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個如羅盤一般大小的東西上面。
「並不是所有人都無法得知。」青年開口。「我們就可以得知,因為這是我們的職責。」
青年身出食指,以指尖輕觸金屬球的頂端,觸碰不到一秒隨即將手收回。一陣奇異的嗡鳴聲自金屬球發出,整顆金屬球突然噴射出金色的光芒,但光芒並沒有發散,而是在空中排列出形狀。由光線所組成的清晰形狀。
那是整片大陸的地圖。不,並不是地圖,而是等比例縮小的實景。從西土邊境直到遠東海岸,一切的山脈、河川、丘陵、樹林......全都清楚地展開在眾人面前。由金光組成的迷你世界只有一張宴會桌的大小,浮在空中,呈現夢幻般的半透明樣貌。在場所有人全都目不轉睛,無意識的發出驚呼與讚嘆聲,甚至有幾個人屈膝跪下,流下感動與畏懼的眼淚。
薩依德帶著夾雜驚恐與敬畏的目光,看向桌子對面的青年。出生即為王族的他,此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這座宏偉的城堡,這間華美的廳堂,這身金銀相間的王袍,在此刻已無法帶給他絲毫的安全感。
「你是......」薩依德顫抖的連話也說不清。「這是......」
「這是所謂的秘史工藝,而我是一名史學家。」青年說道。「我代表秘史城,要帶給您一個重要的訊息。」
秘史城。王冠與王座,國土與城堡,在這個名詞之前都顯得可笑而無意義。秘史城的存在凌駕於一切人類文明,甚至也凌駕於永恆的夜族。某些教派稱他們為神之使徒,真理的發言人。所有人都知道秘史城確實存在,卻極少有人能夠實際目睹秘史工藝與史學家。
「尊貴的史官,原諒我先前的無禮。」薩依德完全將自己的王者風範忘得一乾二淨,講話的口氣像個膽怯的僕從。「我洗耳恭聽。」
「我造訪此地,是為了給您一個友善的提醒。」青年以溫和的語氣說道。「薩依德大人,儘管您居住在這裡,紅谷實際上仍是夜族領地。真正有效的邊界,是當初秘史城與夜族所簽訂的保護條約中所劃定的,您的祖先與夜族領主的約定不具有實質效力。這也就表示,在這塊土地上,夜族享有一切的自由,秘史城沒有插手的權力。」
「你是說......如果他們攻過來,把紅谷的人全都殺光,你們也完全不會制止?」薩依德逐漸露出慌亂的神色。
「是的。」青年肯定地說道。「條約就是條約。我們可不想給彼此有全面開戰的理由,破壞上千年的和平。」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薩依德擔憂地問道。
「你們必須離開。」青年說道。「人類不可能抵抗夜族。即使是一整支軍隊,可能也無法消滅一位純種夜族。你有兩個月的時間,讓所有人撤離紅谷,一個人也別留下。」
「但是......」薩依德無助地說道。「我們該去哪裡?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住在這裡三百年了。」
「你們不需要永遠離開。」青年說道。「這個情形很特殊,我們會派人與那位新任的領主交涉,希望他放棄這一塊土地,但是需要時間。」
「那麼,將來我們還能重回紅谷生活嗎?」薩依德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希望。
「我現在無法給您任何保證。」青年微笑。「但我認為,夜族最後總是會跟我們妥協的。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穿過庫蘭峽谷,在阿圖曼藩國的附近,有一塊林地,不屬於任何一國的管轄。您與您的子民可以暫時去那裡生活,只要我一有消息,馬上會通知您。」
「謝謝你,尊貴的史官,謝謝你。」薩依德低著頭,緊緊握住青年的手,不停的道謝。「你拯救了我們,拯救了幾千族民的生命。繁星為鑑,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血鷹殿的王座廳是十方諸國的心臟,這不到一千平方公尺的冰冷廳堂,左右著整個世界的走向。王座廳建於八百年前,隨著拂曉王國不斷壯大而持續改建,光是看著王座廳的室內裝潢,就能想像這個王國的強盛程度。整座大廳由花崗岩與玄武岩堆砌雕刻而成,寬大光滑的列柱整齊排列,壯觀有如峽谷內的天然景觀,而非人造建築。枝狀拱頂彷彿千年古樹的枝葉,連接整個室內空間。
王座是一張花崗岩雕刻而成的巨大石椅,與同樣材質的地板合為一體。暗紅色的獸皮與金色的織錦覆蓋其上,提供了一絲溫暖的色彩。即使沒有人坐在上面,王座仍然散發著一股逼人的權威感。王座本身就是權力的象徵,無數王者崛起殞落,這張冰冷的椅子永遠屹立不搖。
拉維茨曾經極為不習慣看到王座上空無一人。但過了兩年之後,他卻已經難以想像王座上面坐著人是怎樣的景像。王座廳與王座是如此完美,它們的威嚴與美麗可以維持幾千年,甚至幾萬年。相對之下,人是如此的不完美。只要一個錯誤的人坐在上面,下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這一切可能一夕之間就淪為殘破的廢墟。雖然說起來荒唐,但拉維茨時常覺得,王座只有在空著的時候,才是它應有的正確樣貌。
「別太習慣這個景象了。」凱恩斯像是猜到拉維茨的想法。「王座不會一直空下去。要不了多久,它就有新的主人了。」
「願四德保佑那個人。」拉維茨低笑。
今天的王座廳特別熱鬧,除了拉維茨與凱恩斯,其他十多位議臣也全數到場,數十位貴族代表與官員像是唱詩班一樣整齊站立。身披黑琺瑯鎧甲與皮革披風的御林軍如雕像般列於大廳兩側,整個空間因他們的存在而籠罩著一股緊繃的不安感。
代表拜倫侯爵的拉維茨,與代表斐特南主教的凱恩斯站在最前端,一旁是御林軍總帥史特勞斯。史特勞斯的淡色長髮整齊綁在腦後,臉上掛著銀邊眼鏡,身穿貼身的長擺大衣。他看起來像是學究而非武者,如果你不去注意他手中的雙柄劍。對於史特勞斯在這種場合仍然大喇喇地手握那把誇張的雙柄劍,連拉維茨都覺得有些不妥。但雙柄劍畢竟沒有辦法入鞘,此外也不會有人敢對史特勞斯提出意見。
「恭迎肯特郡的席貝流士·塞德伯爵。」傳令侍從的響亮聲音突然響起。
鷹城中最尊貴的一群人,此時全都像是市集中擠著看木偶戲的群眾一樣,忍不住墊起腳尖,努力想讓視線越過人群。
今天的主角中於現身了。代表華格納公爵走馬上任的新任王國議臣--席貝流士是個強壯的中年紳士,蓄著精心修剪的鬍子,搭配一頭有如獅子鬃毛般的茂盛銀髮,寬闊的肩膀與穩健的步伐散發著一種單純的威嚴。
這麼大的排場並非沒有道理。席貝流士是華格納公爵的表親,他的家族統治肯特郡的時間,比議會存在的時間都要長。在西半部的王國領土,除公爵之外,席貝流士無疑是最尊貴也最具權勢的領主。
令拉維茨不安的是,席貝流士不是克雷諾,他可不是華格納可以呼來喚去的下屬或傀儡。眾所皆知他們是表親,是同盟;但即使是華格納公爵也無法命令席貝流士做任何事。所以儘管今天席貝流士代表華格納的一方出任王國議臣,他對於自己的行動決策卻是完全自主的。
而華格納如此完全的信任席貝流士,這點也令人微微不安。
「拉維茨大人,凱恩斯大人,」席貝流士開口。「還有史特勞斯大人。久仰諸位大名。」
「等等。」拉維茨還沒來得及開口,史特勞斯便出聲打斷。「持武器的士兵不能進入血鷹殿。」
史特勞斯用手指指向席貝流士背後的士兵。
「在王座廳中,只有御林軍才能攜帶武器。」史特勞斯冷冷說道,在場眾人無人敢作聲。「請您命令士兵退下。」
「他們是我的私人護衛,史特勞斯大人。」席貝流士露出僵硬的笑容。「他們受到的命令就是不能離開我超過兩步。」
「現在你應該命令他們退下。」史特勞斯毫不遲疑地說道,聲音不帶感情。
現場的氣氛突然降至冰點。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席貝流士的表情已經沉了下來。貴為肯特郡伯爵,席貝流士這輩子大概沒有想像過,竟然有人敢如此不給他面子。
「我認為你沒有辦法命令我做這件事,史特勞斯大人。」席貝流士的語氣已經不再友善。「我是王國議臣,你無法命令我做任何事。」
史特勞斯微微瞇起眼,向前踏出了一步。席貝流士一瞬間有股衝動想要後退,但他的尊嚴不容許自己這麼做。三名士兵見狀,隨即快步向前,擋在席貝流士面前。
「最後的機會,退下,走出王座廳。」史特勞斯用同樣的聲調說道。「我不會再警告。」
拉維茨忍住笑,看著這三名護衛,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錯誤。在史特勞斯面前拔劍。
在所有人來不及驚呼之前,史特勞斯一個迴身,雙柄劍劃出半圓,金屬落地的鏗鏘聲響起,事情就已經結束了。地板上多了三把劍,劍被還握在手上。三名護衛呆然的看著地上的手臂與劍,疑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過了兩秒,突然爆出的慘叫與哭喊聲才迴盪在大廳之間。
「帶他們去診療室。」史特勞斯轉頭對著御林軍喊道。幾名御林軍小跑步上前,將三名不斷哭叫掙扎的護衛架出王座廳,撿起斷臂與長劍。
席貝流士血色全無,表情僵硬,嘴唇發抖。
「現在,」史特勞斯對席貝流士伸出手。「歡迎來到鷹城,祝您上任愉快。」
拉維茨開始拍手,接著凱恩斯也拍起了手。全場眾人都拍起了手,掌聲在王座廳之中環繞,有如舞台謝幕般熱烈。
艾斯藍百般無聊地在房中來回踱步。他住在這個塔樓已經將近一個月,至今還未踏出大門半步。從上回的混戰過後,拉飛堅持艾斯藍要待在一個安靜不受干擾的地方徹底的休養;艾斯藍之後才了解徹底這兩個字的意思,是要他像個殘廢者一樣躺在床上整整兩周不准下床。艾斯藍不解,他又不是斷了腿,幹嘛非得躺在床上不可。拉飛叨絮了一堆什麼長期肌肉傷害還有內臟受損、骨頭修復之類的東西,還威脅道說若不好好休養,會留下永久性傷害。
這個塔樓布置得十分雅致。深色的木質鑲嵌地板,保養狀況良好的精緻掛毯,大理石的壁爐,還有兩排做工精良的大書櫃,裝滿著十方諸國各處蒐集來的珍本書。但艾斯藍實在不是那種光靠書本就能打發一整天的人。關在這裡半個多月,已經讓他感覺自己像是某個故事裡面,被鎖在高塔上十幾年的公主。
在得知拉飛的身份之後,艾斯藍原本以為,跟拉飛能夠建立起某種美好的友情;拉飛具有一切值得攀交的特質--聰明,英俊,善良,高得嚇人的家世。然而這些天下來,艾斯藍對於與拉飛相處,只有感到灰心與疲倦。最直接的感覺,是拉飛並不快樂。儘管拉飛會視場合作出微笑,但久了艾斯藍就看得出那笑容一點也不真誠。拉飛常常繃著臉,盯著窗外或掛毯,就這樣好長一段時間不發一語。艾斯藍想跟他攀談,但對話總是無法持久。
最糟糕的是,拉飛幾乎沒有睡眠。他在午夜之後才會躺上床,但睡不到三小時就會被惡夢驚醒。有時他在白日補眠,但白日的噩夢頻率比夜晚更高。艾斯藍很擔心他,但也不知道如何幫上忙。奇怪的是,拉飛似乎完全不會因為缺乏睡眠而臉色難看或是體力匱乏,睡眠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但艾斯藍認為,不管拉飛的體力多好,睡眠不足還是會讓他的脾氣變得更差。
「你走累了,可以來這裡喝杯茶。」墨玉悠然地開口說道。這個近東男子又是另一個讓艾斯藍充滿不解的人物。他看起來像近東人,但他的名字很明顯是個發音奇怪的遠東名字。他像貓一樣優雅,總是用一種像是特別練習過的慵懶姿勢斜躺在窗邊,像是擺好姿勢要讓人畫肖像。
墨玉總是不喜歡在上半身覆蓋太多布料,隨時都展現著他那雕像般的健美體格。這實在很不合理,這半個多月來,艾斯藍看著他,整天吃吃睡睡,看書彈琴,過著好像王妃一樣懶散愜意的日子,卻能保持著許多戰士刻意訓練還達不到的體魄。墨玉根本沒有拿起過比茶壺還重的東西。他那身勻稱的肌肉就像他腰上的綢緞,好像只是純粹用來裝飾。
「如果我現在打算奪門而出,你會不會阻止我?」艾斯藍煩躁地說道。他對墨玉沒什麼意見,但看到他總是這麼怡然自在,艾斯藍有種被嘲笑的感覺。這個近東人很神秘,他跟艾斯藍分享了他許多的旅遊經歷,其豐富程度可能連艾斯藍的兄長都要自嘆弗如。但除了這些,艾斯藍對於墨玉可說是一無所知。
「拉飛交代我要看好你。」墨玉逕自倒著茶。「但他也沒有明確說,在這種情形我得阻止你。」
艾斯藍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這點是拉飛讓他不快的地方:拉飛假設艾斯藍會服從他的每一個指令。艾斯藍得知拉飛的身分後,確實對拉飛不敢有任何違抗。但之後他想了想,漸漸覺得這個狀況很不公平。拉飛如果堅持自己現在的身分是皇家顧問,而艾斯藍是未來的國王,那麼艾斯藍為何非得聽從拉飛的命令不可?
「你跟拉飛到底是怎樣的合作關係?」艾斯藍很好奇墨玉在拉飛的安排中,到底是扮演什麼角色。「你算是他的夥伴?」
出乎艾斯藍意料的,墨玉微微垂下眉毛,輕嘆了一口氣。
「我不是。我很希望我是,我想幫他的忙。」墨玉的口氣有些惆悵。「我現在只是......單方面接受拉飛的保護。」
艾斯藍愣了一下,在墨玉身旁坐了下來,接下了茶杯。
「不是很久之前,拉飛救了我。不只一種意義上。」墨玉繼續說道。「所以,只要是我可以做的,我什麼都願意為他做。但是......我的狀況比較特殊。」
墨玉嘆了口氣,相當難得地露出了煩惱的神情。「我的存在本身就讓拉飛承擔了很高的風險。我有能力幫他的忙,但要是我幫了,不僅會威脅到我自己,也會威脅到拉飛。」
「那是什麼狀況?」艾斯藍問道。用特殊這兩個字來涵蓋實際的狀況,等於什麼也沒說。
「我不能說。」墨玉晃了晃手指。「這件事拉飛有明確禁止我一個字也不能說。」
艾斯藍撇了撇嘴,不滿地將茶一口飲盡。墨玉略帶歉意的向艾斯藍苦笑,重新將茶斟滿。
大門被打開了。拉飛大步走進門來,對兩人簡短招呼。
「艾斯藍。」拉飛說道。「你今天感覺還好嗎?」
「好得不得了。」艾斯藍嘟嘴。「好到讓我認真考慮破門而出。」
「嗯......」拉飛上下打量艾斯藍。「好吧,再讓我檢查一次,如果沒問題,你今天就可以正式出院。」
「這裡不是醫院,這裡根本是監獄。」艾斯藍這麼說著,還是在床上坐了下來,自動脫下了上衣。
拉飛瞇著眼睛檢查艾斯藍的身體,不時用手指戳戳看先前瘀傷的所在處。這樣有點粗魯的檢查步驟在過去半個月已經重複了幾十次,艾斯藍早就懶得反抗了。
「幾乎都好了。」拉飛滿意的點了點頭。「除了這幾道難看的疤,已經沒有挫傷跟瘀傷的痕跡了。」
「嘿,這是男子氣慨的象徵。」艾斯藍抗議。「這些疤痕是我將來可以炫耀的紀錄。」
「炫耀什麼?慘不忍睹的縫合技巧嗎?」拉飛的手指畫過艾斯藍肩膀上的暗紅色傷疤,皺起眉頭。「疤痕都很醜陋,它們破壞了身體原有的美感。」
「呃,我想我把這當成是稱讚好了。」艾斯藍有點尷尬的說道。
「不過,這道疤痕很特別。」拉飛碰了碰在艾斯藍左胸的一道銀色的疤痕,這道疤窄而長,卻淺而平滑,並不明顯。
「這是在冬至比武慶典上留下的。」艾斯藍說道,語氣有點不甘。「我對戰史特勞斯勳爵,然後不到三秒就倒地退場了。這是他留下的紀念品。」
「所有人對戰史特勞斯都是這樣的。從他出現在鷹城,四年以來的比武慶典,他都是首席劍士與第一武士。」拉飛輕拍艾斯藍的肩膀。「他是個神話。能跟他交手,本身就是一項殊榮。」
「我不覺得那個人有什麼榮耀可言。」艾斯藍憤憤說道。「沒錯,以前我很崇敬他,但現在我討厭他。」
拉飛驚訝得眨了眨眼。艾斯藍是教養良好,溫柔善良的人,討厭這個字眼從他嘴裡說出來,是這麼刺耳又突兀。
「為什麼?」拉飛問道。
「他統御著三萬御林軍。整整三萬!」艾斯藍憤憤地揮動手臂。「我一次又一次低著頭向他請求支援,他還是一個人也不肯派給我。只要他肯分出三百人...不,一百人就夠了,整個鷹城就可以恢復以往的秩序,市民就可以安心上街。然而史特勞斯寧可冷冷看著城市亂成一團,看著我每天狼狽的跟成批的罪犯搏鬥,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橫死街頭。」
拉飛垂下頭,坐在艾斯藍身邊。
「我了解你的憤怒與不滿。」拉飛緩緩開口。「從許多角度來看,史特勞斯的確是個冷血又不知變通的白癡。但是他也是我所見過,最忠於皇室的人。」
艾斯藍揚起眉毛。
「史特勞斯之所以不肯動用御林軍,」拉飛說道。「是為了表明立場。你知道,鷹城至今還沒有被華格納公爵那些人據為己有,原因就只是因為史特勞斯的三萬御林軍。只要御林軍仍然駐守鷹城,即使皇室全滅,他們也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但是調動一百個人,根本不影響整個軍力啊。」艾斯藍不滿地說道。
「沒錯。」拉飛頷首。「所以這不是實際需求的問題,這只在於表明立場。你想想看,如今的血鷹殿中,真正擁有主控權的人是誰?就是史特勞斯。史特勞斯才是左右鷹城命運的人。只要他想,他往王座上一屁股坐下去,根本沒有人能違抗他。」
「這就是為什麼他不肯調派人手充當城市衛隊。他的職權只有統領御林軍,城市衛隊與他的職責無關。當然,現在他有絕對的力量這麼做,但是當他這麼做了,等於承認了他不需要遵從過去的職權範圍。他不再只是御林軍統帥,他也是城市保安首長。」
「實際層面上,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某種意義上,跨出這一步,就意味對皇室的叛變。至少對史特勞斯來說是如此。他擁有絕對的力量,今天他可以越權解決城市的治安問題,只因為他有能力這麼做;那麼明天他是不是也可以解決王國議會與王座的問題?因為他確實也有能力這麼做啊。所以他一步也不能跨,只能將一切維持現狀,等待王權的回歸。」
「這......」艾斯藍張大了嘴巴。「就......就因為這種原因?但是......」
艾斯藍向來以為,忠誠這件事,是世界上最單純最簡單的事。但是聽了拉飛這番話,他才突然了解到,忠誠可以是多麼複雜,難解,又矛盾的一件事。
「我知道。這些都是狗屎。」拉飛冷不防又蹦出一句粗話。「只要我走到他面前講一句話,史特勞斯就會毫不猶豫的分派五百名精兵到街上維持秩序,沒有任何怨言。但是他自己絕對不會做這樣的決定。想一想,這真是蠢斃了。」
拉飛突然停頓了一下,流露出愧疚的神情,把眼光別開。
「這不是你的錯。」艾斯藍笑了笑。「你說過,那段時間你沒辦法回來鷹城。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這三年的時間拉飛究竟在哪裡,艾斯藍已經問了不下百次,拉飛每次都閉口不談,只說他那段時間沒辦法回來。艾斯藍很難想像什麼狀況會絆住拉飛三年之久,但以他對拉飛僅有的了解,艾斯藍也不認為拉飛會逃避責任。
「那三年,我每天都惦記著拂曉王國,但是......我沒辦法回來。」拉飛慢慢地說道。「但現在我回來了,這才是重點。我回來了,一切都會有所改變。」
「你還沒聽清楚嗎?」班奈特咋舌,動了動眉毛。「這一區是我的地盤。」
在鷹城的市場區,消失了一小段時間的地痞頭子班奈特正在跟菜販催討保護費。他聽說,鷹城騎士因為負傷休養去了,這陣子都沒有出現。不過他發現一路走來,街道的秩序並沒有惡化,事實上甚至比以前還要好。這點令班奈特十分納悶。
「這裡是王國領土,沒有任何一寸土地是你的地盤。」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
班奈特一愣,將頭轉了過去。一個身著繁複盔甲的壯年男人站在他面前。灰色的長髮,淺色的銳利眼眸,冰冷的表情。他並不是一個人,壯年男子的身後有二十多名身著同樣款式重盔甲的士兵,如標槍般直挺地站成一排。
「我是格蘭特隊長。」壯年男子說道。「現在,放下你們的武器。」
「艾斯藍爵士怎麼了?」班奈特反射性的問道。他有點驚訝自己問出這個問題。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格蘭特說道。「現在,我是城市守衛隊隊長。照我的話做,不要抵抗。」
「如果我不聽呢?」班奈特挑釁地問道。
格蘭特眼也不眨,鏘的一聲抽出了劍,看起來極具威脅性的大型長劍在日光下泛著寒光。那一排士兵見狀,也整齊劃一地抽出了劍與釘錘,擺好戰鬥姿勢。
「那你就必須負擔後果。」格蘭特雙手舉劍過肩。「提醒你,我不是艾斯藍爵士。我的劍銳利到可以用來刮鬍子,而且我會毫不猶豫讓它染血。」
班奈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砍刀,再回頭看了看部下們手上拿的包鐵短棍與柴刀、鐵撬,最後嘆了一口氣,把武器扔在地上。手下們見狀,也陸續丟下武器,舉起雙手。
「把他們銬起來。」格蘭特大聲指揮身後的隊員。「帶回臨時看守所。」
「嘿,我可沒聽說有看守所這回事!」班奈特一邊掙扎一邊抗議。
「新規矩,新秩序。」格蘭特說道。
目送著幾名隊士將班奈特一行人押送離開,格蘭特鬆了一口氣,將長劍收回劍鞘。正午的陽光照耀著血鷹殿的高塔,格蘭特瞇起眼,仰望著這座他守衛了一輩子的王城。城市守衛隊,聽起來是沒有皇家近衛隊來得響亮,但這工作讓他覺得很充實。比起以前多半只是呆站看門的工作,格蘭特感覺自己從未如此重要。
「拉飛爾親王......」格蘭特喃喃自語。「雖然這無法彌補我犯下的罪過,但我很榮幸能幫上你的忙。」
「老大,把我們叫來鷹城到底有什麼任務?」凱拉問道,這大概是她問的第四次了。「不是說我質疑你的指令啦,只是我想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而已。」
「侯爵只要求我......招集最好的手下,在鷹城待命。」拉維茨聳肩。「如果這麼說能讓妳開心點,我猜接下來應該有很多暴力場面。」
「拜倫侯爵啊,你還真是什麼都聽他的話呢。」凱拉有些不滿的說道。
「我跟他簽的是長期合約。」拉維茨嘆氣。「他給的錢多到我無法抱怨。全大陸大概找不到給錢比他更大方的雇主了。」
「首領的命令就是命令。」賈莫爾以含糊不清的聲音說道。「無須多問。」
拉維茨的心腹大將,凱拉與賈莫爾如影子般跟隨在他的身側,以無聲的腳步前進。凱拉是個年輕女子,一頭短髮如火焰一般紅,淡褐色的雙眼銳利如鷹隼。賈莫爾的黑色捲髮垂落至肩,琥珀色的雙眼彷彿能在黑夜中發出微光。兩人都罩著羊毛斗篷,隱藏其下的貼身皮甲與致命的銳利金屬。賈莫爾的鼻子下方以深色布料包覆,只露出上半邊臉。
以外貌而言,凱拉與賈莫爾都不是做刺客的材料。他們太過顯眼,不容易使人忽略。特別是凱拉,她不但個性極端,那張嘴也永遠閉不上。但有他們兩人隨侍在側,要比一整隊的護衛還另人安心。
三人行走在人群間,正準備往臨時的根據地走去。穿越西城區時,拉維茨的眼光飄像一棟矮舊的磚屋,腳步慢了下來。那是一間酒館,門口掛著一塊畫著豪豬頭的招牌。
「那是豪豬酒館。」拉維茨停步。
「老大你口渴了?」凱拉嘻嘻笑道。「你請客的話,我們就一起去。」
「我上個月才來過這裡。」拉維茨摸了摸下巴。「嘿!看看是誰走出來了。」
巧到不能再巧。一名紅褐色頭髮的青年正推開木門走出來,腰上還插著一把形狀奇異的長刀。
「我可不認得那是誰,我這輩子只來過三次鷹城。」凱拉伸了伸懶腰。「賈莫爾,你認識這個人嗎?」
賈莫爾搖了搖頭,低聲咕噥了幾句沒人聽懂的話。
「那是艾斯藍爵士。」拉維茨說道。「你們應該要認得他,將來他搞不好會當上國王也說不定。」
「他就是鷹城騎士?」凱拉揚起眉毛。「好吧,我還以為他會穿著閃亮的鎧甲,有著一頭飄逸金髮。」
「我有事情要問他。」拉維茨說道。「跟著他,別讓他發現。」
兩人點點頭,繼續把自己隱藏在人群間,隔個一段距離,緊跟著艾斯藍。跟了一段時間之後,艾斯藍來到了一條漆黑的後巷,周遭沒有任何行人。拉維茨對身旁兩人比劃了幾個手勢,便壓低氣息,快步接近前方的目標。
艾斯藍在行走中,突然感覺到有人在碰他的肩膀,他全身一震,迅速轉過身來。眼前是個熟悉的身影,艾斯藍驚訝地一時說不出話。
「艾斯藍爵士。」拉維茨張開雙手。「一陣子不見了,你還好嗎?」
「我很好,拉維茨大人。」艾斯藍勉強微笑。「多謝您的關心。」
「是這樣的,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拉維茨說道。「你知道......克雷諾大人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我對這件事不大清楚。」艾斯藍不確定地說道。
「那麼換一個問題。」拉維茨說道。「我注意到格蘭特接替了你原本的工作,是你要求他這麼做的嗎?」
「不,不是我。」艾斯藍說道。
「要求格蘭特擔任城市守衛的人,與殺掉克雷諾的人,是不是同一個人?」拉維茨的眼睛露出笑意。
「我......我不知道。」艾斯藍的額頭開始冒汗。
「那個人......」拉維茨跨出一步,艾斯藍本能性的全身緊繃。「是不是就是那位皇家顧問?」
「他是誰?」拉維茨的聲音變了。那不再是戲謔的聲音,而是一種低沉冰冷的陌生聲音。這個聲音令艾斯藍寒毛直豎。「告訴我,他是誰?」
艾斯藍的本能反射搶先對危險做出了反應。他的右手伸向腰際的倭刀,流暢迅速的抽出--
「啊......」艾斯藍發出驚呼。
倭刀抽出數吋,突然一股龐大的阻力往反方向推過來,直接將刀推回刀鞘,發出響亮的碰撞聲。艾斯藍低頭,發現拉維茨的手掌就放在刀柄的末端。
「小心,這是危險的玩具。」拉維茨咯咯笑道。「在拔刀之前,最好搞清楚你面對的是誰。」
一股冰冷的恐懼感爬滿艾斯藍全身的皮膚。眼前的這個男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艾斯藍無法判斷。但他如野獸般的本能,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艾斯藍在方才那一瞬察覺到,這個笑嘻嘻的輕浮公子,可能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危險的人。
「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艾斯藍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道。
「你確定嗎?」拉維茨說道。「你要不要再確認一下自己的處境?」
艾斯藍猛然轉頭,驚訝地倒抽一口氣。一個不知從何出現的紅髮女子掛著嘲謔的笑容,手持一把形狀兇猛的鉤狀彎刀,半圓形的刀身已架在自己的腹部上。艾斯藍對自己的反應力向來很有自信,但他完全不知道這情況是如何發生的。這點讓他的心涼了半截。
「這是我親愛的下屬,凱拉。」拉維茨用手比向女子的方向。「凱拉,妳可以向艾斯藍爵士解釋一下妳的武器嗎?」
「這叫勾腸刀。」凱拉輕快地說道。「你看到前端的鉤型彎曲了嗎?只要我把刀往這個方向輕輕一拉,你的肚子就會撕開一個大口,然後你的腸子就會被勾出來,流滿一地。」
艾斯藍吞了口口水,一步也不敢動。
「所以,我現在要再問你一次。」拉維茨緩緩說道。「那個人是誰?」
艾斯藍滿臉佈滿汗珠,咬緊牙齒,似乎在克制什麼東西要從嘴裡冒出來。
「我不能說。」艾斯藍搖了搖頭。
「等一下你試著把腸子塞回腹腔裡的時候,會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拉維茨說道。
「也許吧。」艾斯藍露出苦笑。「但是我不覺得你會殺了我。」
拉維茨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在那麼一瞬間,艾斯藍以為自己死定了。不過下一秒,拉維茨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嘴角勾出笑容。
「哈哈哈哈哈!」拉維茨拍手大笑。「你是個聰明人,艾斯藍爵士。說的對,我不會殺了你。至少今天不會。」
拉維茨擺了擺右手,凱拉見狀便把勾腸刀收了回去。
「感謝你的時間,艾斯藍爵士。」拉維茨拍了拍艾斯藍的肩膀。「我們還會再見的。」
艾斯藍腳步不穩地晃了兩下,看了看拉維茨,再看了看凱拉,最後轉身快步離去。
「他近看比較好看。」凱拉說道。「我喜歡藍眼珠的男人。膚色也很健康。」
「我還不知道妳喜歡那一型。」拉維茨瞇起眼睛。
「你在忌妒嗎,老大?」凱拉呵呵笑道。
「沒有問出您要的訊息沒關係嗎?首領。」賈莫爾自一旁的陰影中現身。
「還有很多方法可以逼他講出來。」
「或是可以跟蹤他呀。」凱拉接過話。
「不,我不打算打草驚蛇。」拉維茨邁開步伐,兩人隨即跟上。「他的合作者,不管那是誰,在還不確定他的身分與目的的時候,我不想讓他對我產生敵意。誰知道,或許我跟他也有需要彼此的機會呢。」
「你今天的行為真是蠢斃了。」拉飛拉高不滿的音調。「讓拉維茨知道我的身分,確實會帶來許多不便,但這並不是什麼無法解決的問題。為了這種事情賭上你自己的命,實在愚不可及。要知道你要是死了,那才真的是無可挽救。」
「抱歉。」艾斯藍苦笑。他早有預感,拉飛會是這種反應。「當時我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來得及想太多。」
拉飛重重嘆了一口氣,揉了揉眉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不過,」拉飛以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道。「我想我還是欠你一句道謝。謝謝你。」
「不客氣。」艾斯藍咧嘴而笑。
艾斯藍在拉飛的對面坐了下來,等著拉飛還要說什麼。據艾斯藍的觀察,拉飛的腦袋裡同時思考大量的訊息,所以有時候會暫時沒有意識到周遭,或是講話會突然中斷,要分成幾次講完。相處了這小段時間,艾斯藍已經多少可以判斷,拉飛是不是還有話沒有講完。
「你剛剛說......」拉飛果然再度開口。「是誰用刀子架住你?」
「是他的一個女性手下。」艾斯藍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聽到女性這兩個字,拉飛忍不住睜大眼睛。「凱拉,這應該是她的名字。啊,好像......」
「還有什麼?」拉飛問道。
「我不太確定,但是我當時有種感覺,」艾斯藍搔了搔頭。「那裡似乎還有一個人藏身暗處。我想他的髮色一定很暗,而且遮住了臉。」
拉飛皺起眉頭,煩躁地用指尖敲打著桌面。
「狀況不妙。」拉飛說道。「這兩個人,應該是拉維茨的組織中的高層幹部,之前幾乎沒有在鷹城現身過。如果拉維茨把他們召到鷹城,那表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拉飛站起身,開始在房內來回踱步。躺在窗邊軟墊上的墨玉回過頭來,神色似乎也有點緊繃了起來。
「拜倫侯爵在最近會有大動作。」拉飛說道。「我想我們的計劃必須提前進行了。」
「到底是什麼計劃?」艾斯藍不大高興地問道。「你永遠都不跟我說這個『計劃』的內容。」
「我的計劃很簡單,而且始終就只有這個計劃。」拉飛說道。
拉飛停下腳步,望著窗外。在他那冷然的表情下,艾斯藍看得出,有什麼東西正在燃燒。
「各個擊破。」拉飛說道。「那三個整天忘想王座的傢伙,拜倫侯爵、華格納公爵、斐特南主教,我會一個一個把他們完全摧毀。現在,從拜倫侯爵先開始。」
「在那之前,」墨玉開口。「我們得先開始準備行李。」
拉維茨揮手遣開所有下人後,便謹慎地鎖上房門。他站在自己的書房中央,神經質地再三確認沒有任何人躲在房內。等他總算安心之後,他將書架上第五層的書全都取了下來,堆在一邊。花崗岩的牆面上有幾道隙縫,對不知情的人,那就只是隙縫。拉維茨從身上取出了三把細小如針的鑰匙,由左至右插入了隙縫中的暗孔,三把鑰匙完美與孔洞契合。拉維茨分別轉動三把鑰匙,牆面發出了沉重的機械音。
這是拉維茨剛入住血鷹殿時,就秘密請最頂尖的工匠所安裝的隱密暗格。前一陣子,拉維茨在東境一帶的一個總督家中,看到類似的東西。回想起來,八成是出自同一個工匠的手筆。
辦隨著石材的摩擦聲與機械運轉的沉悶聲響,花崗岩牆面打開了一個方型的空間。暗格裡面,是一個黑色的木盒。就拉維茨所知,這是世界上最昂貴的物品;如果你不謹慎使用,那就會是世界上最能招致毀滅的物品。
拉維茨翻開木盒,裡面有著一個黃銅色的杯狀物體,比一般的杯子要小,沒有任何裝飾,絲毫不起眼。杯口的部分封著一片相同材質的網狀金屬,與杯筒本身合為一體。
這個不起眼的東西,是貨真價實的秘史工藝。也因此,使用它要非常、非常的小心。人類擅自使用秘史城的技術,不管是如何取得,這都違反了古老的公約。若是讓秘史城發現,代價將難以估計。
在秘史城與夜族的戰爭之中,偶爾會有一些遺落物,被雙方所遺忘。不論是哪一邊所留下的失物,都有著無以估計價值與威力。據拉維茨所知,侯爵是從別人手中以重金買下這個寶貝的,拉維茨一直很好奇這究竟花了侯爵多少錢。
金杯的底部有個小旋鈕,拉維茨輕輕轉動旋鈕,耐心地等帶著。不出片刻,杯筒自己發出了嗶啵的細微噪音。
「拉維茨?」拜倫侯爵的聲音自百里之遠的狼喉城傳來,從圓球發出。
「我在這裡。」拉維茨回答。
「在兩周之後,血鷹騎士團會結束巡禮,回到鷹城附近紮營。」拜倫侯爵說道。「我要你去見見大團長阿格森。」
「為什麼?」拉維茨問道。「阿格森跟史特勞斯沒什麼兩樣,他們只聽國王的命令。騎士團本來就不需要聽令於王國議會,他們不可能被我們攏絡的。」
「也許是這樣,但我還是需要你去一趟。」拜倫侯爵堅持。「聽好,當你件到他之後,這是你要做的......」
拉維茨的眉頭漸漸糾結了起來,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還好這個通訊設備只聽得到聲音,拉維茨不用掩飾自己的表情。
「恕我直言,拜倫大人。」拉維茨終於回應道。「這聽起來實在不大明智。」
「我自然有我的......戰術考量。」拜倫侯爵說道。「我們的契約依然有效吧?我知道你有職業風險,但我會給你應得的報償,你就做好該做的事。」
「好吧。」拉維茨勉強回答。沒辦法,生意就是生意。「等我完成之後,我再向你報告。」
結束了對話,拉維茨將杯筒放回木盒,鎖回暗格,恢復書架的外觀。他看了看這個他精心布置的書房:織有幾何圖案的絲綢地毯,桃花心木鑲板的家具,水晶座燈與大理石閱讀檯......他喜歡這裡。拉維茨在躺椅上坐了下來,慢不經心地仰望圓頂拱狀的天花板,嘆了一口氣。
或許,他待在這裡的時間就快結束了。
「我們離狼喉城還有多遠?」艾斯藍在座墊上不安地扭動。
「你可以不要每隔幾小時就問一次嗎?」拉飛有些不耐煩地回答。「我們快抵達伯頓郡了,依照行程,我們會在那裡的市鎮作停留。」
「好吧,這多少還值得期待。」艾斯藍努力想像新鮮的啤酒與烤豬肉,忽略因長途車程所導致的暈眩與痠痛感。狹小的馬車車廂內並不是什麼舒適的地方。
從他們出發,已經過了兩周的時間。拉飛並沒有明言,到狼喉城的主要目的是什麼。艾斯藍察覺,他似乎下意識的在逃避這個問題。但過了這麼長時間,艾斯藍終於開始沉不住氣了。
「那個,你該不會打算......」艾斯藍欲言又止,嘴巴一開一闔。
「打算什麼?」拉飛說道。
「你該不會打算刺殺拜倫侯爵?」艾斯藍小聲問道。
「當然不會。那樣有什麼意義?」拉飛笑道。「侯爵的力量在於他的錢,他是十方諸國最富有的人,至少在西土大陸是如此。真正危險的不是侯爵,而是他的黃金。」
「你的意思是,」艾斯藍轉了轉眼珠。「就算他死了,馬上又會有人出面來接管他的財產。只要他的黃金還在,問題就無法解決。」
「沒錯。」拉飛難得露出了讚許的表情。「所以我們並不對侯爵下手,我們對他的黃金下手。」
拉飛傾身向前,將手肘放在大腿上,像是要分享什麼危險的機密。艾斯藍直覺地跟著照做,兩人的臉近到可以感覺到對方的鼻息。
「我要讓他傾家蕩產,徹底根絕這個危害。」拉飛以細小卻清晰的聲音宣布。
「你打算怎麼做?」艾斯藍不確定地問道。
「我已經計劃了好幾個月。」拉飛換了個姿勢,輕鬆地說道。「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艾斯藍眨了眨眼,沒有繼續追問。
「已經可以看到城鎮了喔!」墨玉的聲音從駕駛席傳了過來,艾斯藍急忙將頭探出車廂的窗口。
伯頓郡的市鎮在黃昏的橘色光輝下閃耀。一崇崇的木造房舍整齊排列,使艾斯藍想起文明世界的感覺。伯頓郡距離鷹城兩千公里之遠,遠離國王與主教。隨著馬車駛入城內,艾斯藍逐漸感覺到整個城鎮似乎散發著一股自由而清新的氣息。有著木框架的木屋比臨而立,煙囪飄出白煙,孩童從木條窗的細縫中往外窺探。
這裡沒有伯爵的城堡俯瞰一切,也沒有高大的教堂讚頌著四德的榮耀;一眼望去,最大的建築竟然是一座圓型的劇場。劇場建立在集市廣場附近,圍繞著旅店與麵包房,似乎是城內唯一的大型石造建築。劇場的周遭搭著七彩的棚子,棚內掛著吊燈與彩飾,零星的演奏者與特技表演者散步其中,一小群一小群的民眾圍著表演者,不時拍手叫好。
「這裡的人還真是懂得如何享樂啊。」艾斯藍由衷地說道。
「這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拉飛說道。
費了一番功夫將馬車安置好,拉飛示意讓墨玉帶路進入劇場。墨玉今天難得的穿了一件輕薄的長袍,稍微做了些打扮來融入這個地方。穿過半開放的露天表演區,三人好不容易才到達劇場內。艾斯藍發現這座大型劇場是個複合式建築,本身包含了酒吧,餐廳,即使在沒有表演的時候,也時常人滿為患,歡樂的氣氛永不停歇。
墨玉熟門熟路的跑到櫃台前,與侍應握手又拍肩,不出片刻便跑回兩人身邊。
「表演還要一會兒才會開始。」墨玉說道。「我們去那邊的酒吧喝點東西吧。這裡的蘋果酒還不錯,不過最好不要點蜂蜜酒。」
「你對這兒還真是熟啊。」艾斯藍揚起眉毛。
「我造訪過這裡幾次。」墨玉自在地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這裡的人都很不錯,熱情又有趣。」
「所以,我們是專程來看表演的嗎?」艾斯藍問道。
「我們是來找那位表演者的。」拉飛說道。「出發前我有向公會詢問過,他這陣子會在這裡表演。」
「哪位表演者?是演員還是舞者?」艾斯藍很好奇究竟是什麼表演者,會參與進拉飛的計劃裡。「不過,你講了我大概也不認識。我並不是很常關注這種資訊。」
「噢,這一位你絕對認識。」墨玉笑道。「我敢跟你保證。」
「是嗎。」艾斯藍漫不經心地回答,注意力已經被剛上桌的蘋果酒與麵包給吸走了。
專心把兩大杯蘋果酒,一盤黑麥麵包與一盤烤豬肉塞進肚子裡,艾斯藍才一面紮嘴一面抬起頭,發現拉飛微微皺著眉頭。
「你已經過了發育期了。」拉飛指出。「如果每餐還是吃這麼多,早晚要發胖。」
「那又有什麼關係。」艾斯藍拍拍小腹笑道。「麵包房的大嬸總是說我太瘦,要我多吃點呢。」
「是啊,拉飛你也有點太瘦了。」墨玉跟著說道。
艾斯藍在座位上扭動筋骨,不經意的看到了一個有點奇妙的畫面。吧檯前坐著一個穿著深褐色皮革斗篷的人,整張臉都埋在兜帽的陰影之中。修道士並不會穿這種斗篷,所以顯然是這個人非常重視隱私。
他的體型並不高大,但從肩膀線條明顯看得出是個男人。整間酒吧人滿為患,但兜帽男的左右兩邊的座位卻始終空著。
兩名男子從艾斯藍的桌邊經過,正在拉拉扯扯,領頭的那人穿著傭兵的輕裝甲,正往兜帽男的方向走去。較年長的男子使勁扯的他的衣袖,不停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話。
「我說過了,他不管到哪裡表演,始終都帶著這傢伙。」男人低聲說道。「這傢伙是個保鑣。傑登,別惹他,你沒看都沒人敢接近他嗎?」
「是啊,我可聽了不少關於這傢伙的傳聞。」穿著傭兵輕甲的男子說道。「有人告訴我說那兜帽之下是顆骷髏,還有人說那兜帽裡面跟本是空的。」
「別接近他!」中年男子死命拉住叫傑登的男人。「你以為沒人試過找他麻煩嗎?別幹蠢事!」
「少管我那麼多。」傑登用力甩開中年男子,後者跌跌撞撞的退開了兩步。「這傢伙看起來不高也不壯,我看那些傳聞跟本是空穴來風,這個人只是個愛裝神秘的小孬種而已。」
「嘿,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兜帽男?」傑登走到兜帽男的身邊,對方微微抬起了頭。「你究竟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長了一顆狗頭在脖子上?讓大家看看吧!」
傑登迅速伸出右手,作勢要掀開對方的兜帽。一道力量狠狠抓住他的四指,傑登還沒來的及驚叫,就聽到了四聲指骨斷裂的啪掐聲響。在疼痛感襲向大腦的瞬間,一支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猛力往後一拉,再往下一扯,傑登頓時感覺天旋地轉,重心消失,在那被極限延長的一瞬之後,他被自己的體重狠狠的摔到地板上。
兜帽男收回右手,緩緩起身。傑登在地上打滾慘叫,一見到對方站了起來,馬上滿臉鼻涕的求饒。兜帽男沒有搭理他,逕自走過人群,沒有一個人敢擋他的路。
「嘿......」艾斯藍搓了搓手。「有趣的傢伙。」
「你在想什麼?」拉飛狐疑地問道。
「我想去跟他打聲招呼。」艾斯藍說道。「我馬上回來!」
不讓拉飛與墨玉有機會阻止,艾斯藍一溜煙地擠出人群,消失在兩人的視線中。
兜帽男的動作很快,一轉眼,他已經到了通道末端的樓梯口。艾斯藍快步跟上,高聲喊住正要上樓的兜帽男子。
「嘿!喲!」艾斯藍對眼前的人影喊道。兜帽男停下腳步,不大確定地轉過頭來。艾斯藍走到對方跟前,露出招牌笑容。
「嘿,你的身手真不錯。」艾斯藍興沖沖地說道。「我沒有見過這種武術。你是從哪裡來的?」
兜帽男沒有回答問題,反而走上前一步,仔細打量艾斯藍的臉。
「我想我們應該沒有見過吧。」艾斯藍笑道。
「啊。」兜帽男突然開口。「你。你是艾斯藍。」
「你認識我?」艾斯藍著實驚訝。
「我,沒有見過你。」兜帽男緩慢地說道。他講話有種奇特的腔調,斷句也很奇怪。「但是,他常常提起你。你,跟他長得很像。」
「『他』是誰?」艾斯藍忍不住問道。
鼓聲與喝采聲突然如雷般響起,打斷了兩人。
「那裡。」兜帽男指了指表演舞台的方向。「快點入座,不然,就會錯過他的表演。」
說完這句話,兜帽男就自顧自地爬上樓。艾斯藍搔搔頭,決定還是趕緊回去找拉飛會合,免得又惹他生氣。一回到方才的酒館,拉飛與墨玉已經等在門口了。
「你又幹什麼去了?」拉飛沒好氣地問道。「算了,表演要開始了,我們趕快進劇場。」
墨玉帶路,三人穿過通道,
這是艾斯藍見過最大的劇場。至少五千名觀眾圍繞著圓型的舞台,從上方垂釣的大型吊燈照亮了舞台空間,在這個初秋的黑夜中,形成了一道包圍舞台的光柱。舞台上沒有太多佈置,只有一張木椅,與擺著水杯與瓶子的一個矮几。
人群漸漸騷動了起來。顯然,今晚的表演者正在走上舞台,一陣陣的掌聲慮續響起。艾斯藍三人的位置在觀眾席的中段,並不是很能看得清楚表演者的身姿,但即使在這個距離,艾斯藍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誰。他驚呼了一聲,激動的站了起來。
「伯頓郡的各位先生女士,」魯伯特專業的洪亮聲音傳遍劇場。「歡迎!歡迎!」
魯伯特的手指在琴弦上快速舞動,一串花俏複雜的輕快旋律如雨點般灑出。全場歡聲雷動,數百名觀眾瘋狂的叫好,敲打身邊任何可以發出噪音的東西。墨玉熟練地一面歡呼一面吹口哨,就連拉飛也彭場的鼓起掌來。
「我不知道......」艾斯藍目瞪口呆。「我完全不知道,魯伯特竟然這麼有名。」
「艾斯藍,無意冒犯。」墨玉在艾斯藍耳邊喊道。「你哥哥,七弦魯伯特,在十方諸國的知名度可比你高多了。過了鷹城方圓百里的範圍,可沒幾個人知道鷹城騎士是誰。但七弦魯伯特的名號,連王國以外的東方都能夠聽到。」
艾斯藍一時覺得十分羞恥。在過去三年,他忙著在鷹城與罪犯周旋,卻一點也沒有注意自己的哥哥過得怎麼樣了。他只記得他們最後的對話,艾斯藍不滿地指責魯伯特毫無責任感,不顧父親的期望而跑去當個吟遊詩人。但艾斯藍卻從來沒有好好思考過,魯伯特又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做這個決定。
「謝謝大家!」魯伯特接過工作員遞過來的一杯水,喝了幾口。「接下來,我要帶來今日的壓軸。」
掌聲再度如浪潮般響起。
「現在,我們可以見識到魯伯特編故事的能力了。」
「我在去年旅行至阿圖爾藩國與波馬帝國,還造訪了一個美麗的隱密之地。」魯伯特的聲音充滿戲劇性的起伏。「紅谷。一個遠離塵囂,遺世獨立的人間仙谷。就如同世界上所有美麗的地方,紅谷也有著一個故事。一個充滿悲傷與喜悅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紅谷並不屬於人類世界。紅谷的主人,名叫克里凡。但請各位注意!克里凡並不是人類世界的領主。他們是永恆的一族,世界原初的王者。
「夜族!」觀眾群中有人高喊。
「沒錯。」魯伯特彈了聲響指。「克里凡的領地範圍,是從庫蘭峽谷的邊境直到藍頂山脈。這是久遠以前的神聖合約所規定的,絕對不可跨越的界線。」
「在那個時代,人類與夜族之間的界線並沒有現在那麼清楚。那是個美好的時代。在當時,沒有那麼多的仇恨,也沒有那麼多的敵意。」
「在某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位名叫蕾瑞特的人類女子,倉皇的在峽谷的林地中奔走著,想要找個避雨處,她一面啜泣一面在林中奔跑,她的腳踝扭傷,身上也被樹枝刮出無數的傷痕。」
「不知道走了多久,蕾瑞特看到了一座城堡。她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此壯觀又精緻的建築。三層的建築外型有如半開的罌粟花,紅色的砂岩壁上裝飾著壁柱與彩色玻璃連窗,圓型的塔樓上佈滿前所未見的奇妙雕刻。蕾瑞特看呆了,忘記自己的疲累與疼痛。她想要走進這座夢幻般的城堡。但她實在太過虛弱,還沒有碰到城門,就昏倒在地上。
「蕾瑞特清醒之後,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間華美的寢室中。她站起身來,望向窗外,發現自己竟然就身在那座紅色的城堡之內。就在這個時候,城堡的主人--克里凡現身了。克里凡的外貌是一位俊美的壯年男子,但蕾瑞特知道他是個夜族。克里凡全身散發著強大的黑暗氣息,令蕾瑞特害怕得全身顫抖。
噢,不要怕,可愛的女士。克里凡對著蕾瑞特說道。妳是我的客人!我絕不會傷害妳這麼美麗的客人。留在我的城堡裡作客吧,妳想要留在這裡多久都可以。克里凡的話語彷彿蘊含著魔力,蕾瑞特不知不覺放下心防,答應留在城堡作客。
蕾瑞特在城堡裡住了十多日。她見到了許多奇珍異寶,聽到了人類不曾耳聞的美妙歌曲。克里凡溫柔有禮,蕾瑞特對他十分感激,但這卻無法彌平她心中對夜族的恐懼。她知道,克里凡跟她是不同的。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裡,她應該要回到家人的身邊。
蕾瑞特離去之後,克里凡沒有一刻不想著她。夜族的愛憎情仇,遠比人類更強烈,更深刻。在他見到蕾瑞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經被這個女人緊緊束縛,永遠無法掙脫。但蕾瑞特居住在幾十里外的城鎮,那遠在領地界線以外。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這對夜族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但克里凡知道,人類是如此脆弱,幾十年的短暫光影就會凋零。
終於,克里凡忍不住了。他決定,在蕾瑞特的生命結束前,一定要再見上她一面。他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跨出領地界線,去尋找蕾瑞特。這是個無比艱難的決定。一旦跨出界線,秘史城就會派出軍團獵殺他。即使強大有如克里凡,也無法阻擋史學家與他們威力強大的工藝裝備。這等於是自殺--但克里凡無論如何都想見到蕾瑞特。世界上有一種力量,它超越了夜族的血脈與秘史城的工藝,超越了死亡與恐懼。克里凡受這股力量所驅動,踏出了領土。他向混沌之主祈禱,能在被秘史城發現之前就找到蕾瑞特。
憑藉著夜族天生的力量,克里凡跟隨著蕾瑞特留下的人類氣息,找到了她居住的城鎮。然而,就在他準備踏入城門的那一刻,秘史軍團從天空中降臨了。克里凡不願讓戰火波及至蕾瑞特所在的城鎮,於是往著自己的領地跑去。但秘史城的懲罰是毫不容情的,史官們一擁而上,以壓倒性的強大武器向克里凡襲來。克里凡使出全身的力量,將自身的軀體化為一隻巨大的飛龍,口吐比岩漿更炎熱的藍色火焰。他且戰且退,龐大的身體佈滿血淋淋的傷口,在圍攻之下持續支撐著。終於,他耗盡了力量,恢復為原本的身體,失去了意識。
在昏迷之中,克里凡想著,自己已經死了。他張開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像。他看到的不是黑暗的混沌國度,而是蕾瑞特的臉。蕾瑞特老了。過了二十多年,她早已喪失年輕的姿色,她的肌膚泛黃而佈滿皺紋,她的眼珠混濁而黯淡。但在克里凡眼中,她仍然是最美麗的蕾瑞特。世上唯一的,屬於克里凡的蕾瑞特。
我看到天際的火焰與閃光,我就知道那是你。蕾瑞特溫柔地說道。你曾經救過我,現在換我來救你了。好心的克里凡先生,不用擔心,你現在在你的國土內了,那些可怕的人不會危害你了。
原來,在克里凡僅剩一口氣,還差數步就要回到領地時,是蕾瑞特突然出現,阻止了秘史城的史官。史學家也是人類,無法狠下心傷害一個老太太,只好任由她將克里凡拖回了領地內。
克里凡在蕾瑞特的照顧之下恢復了元氣,也度過了他漫長的生命中最美妙的一段時間。他知道蕾瑞特無法陪伴他太久,她的生命已經接近終點了。在一個特殊的日子,克里凡握著蕾瑞特的手,準備將最寶貴的禮物送給她。
我要送給你最棒的禮物。克里凡說道。我要將我的領土中,這座最美的河谷送給妳。妳帶著家族來這裡生活,將永遠不愁吃穿,不用煩惱乾旱與暴雨,也不用害怕鄰國的侵犯。你們將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群人。
於是,蕾瑞特帶著整個家族,跨越峽谷,來到了這塊天堂般的河谷地。他們世世代代在這裡生活,蓋起了壯麗的城堡與房舍。每當克里凡攀上山脈的頂峰,俯望著紅谷的人們,他就會想起蕾瑞特。直到海水乾枯,萬物死寂,克里凡依然不會遺忘她。
魯伯特以哀傷的輕柔琴音結尾,優雅地站起身,對全場行了個漂亮的宮廷禮。數百位觀眾一面拭淚一面叫好,掌聲與呼喊聲撼動整間劇場,全場氣氛熱烈到像是爆發了暴動。
「你不得不佩服他。」拉飛讚嘆地說道。「這版本比原本要精采太多了。」
「是啊。」墨玉點頭。「我都快忘記原本的用意是什麼了。」
「你們在說什麼?」艾斯藍一面用手帕抹著臉,含糊地說道。
「你哥哥是個了不起的人。」拉飛答非所問地說道。
「是啊......啊!」艾斯藍站了起來。「表演結束了,我得去找他!我們整整兩年多沒見面了!」
「別急,別急。」拉飛拉住艾斯藍的手臂。「我已經跟他約好了。二十分鐘之後,我們會在隔壁旅店的包廂內碰面。到那時候你們可以盡情敘舊。」
艾斯藍圖然皺起眉頭,盯著拉飛。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連絡上魯伯特的?」艾斯藍問道。
「兩個月前。」拉飛說道。「透過吟遊詩人公會。」
「所以......你從那個時候就決定讓他參與你的計劃了?」艾斯藍語氣有些不滿。「你不覺得應該問問我的意見嗎?」
「他是你的哥哥,不是你的兒子,艾斯藍。」拉飛攤開手。「他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需要你的同意。再說,你自己又多久沒有關心過他了?全國沒有人不知道七弦魯伯特,就只有你沒聽說過。」
艾斯藍張口想要反擊,卻想不出反駁的話。墨玉拍了拍他的肩膀,領著兩人走出了劇場。
表演的時間很長,當三人走出劇場時,街道上已經幾乎沒有行人,大多數房舍的窗戶中也已經熄了燈火。三人僅憑著朦朧的月光行走,艾斯藍幾乎看不到路,但墨玉的腳步仍然快速穩健,像是行走在白日一樣。
拉飛提到,他們與魯伯特約在一個旅店的包廂中,魯伯特與墨玉早有認識,但並沒有見過拉飛。步行數分鐘之後,三人到達了目的地的旅館,附近唯一一間到現在還燈火通明的建築。巧得很,一個棕髮青年與一個戴兜帽斗篷的男子正要進入旅店的大門。聽到有人接近的聲音,棕髮青年轉過頭來,僵在原地。
「諸神啊。」魯伯特的聲音微微顫抖。「艾斯藍?」
「是我。」艾斯藍的眼眶已經開始泛紅。「是我啊,魯伯特。」
兩兄弟同時奔向彼此,在貼進對方時停下腳步,仔細打量對方的臉,似乎不大確定對方是不是真的在此,
魯伯特已經與艾斯藍印象中大不相同了。他的皮膚變紅也變黑了,留長的頭髮紮成了馬尾,身上的皮革外衣與長靴佈滿了磨損的痕跡。那張臉龐儘管依然年輕,但那雙藍眼之中,似乎已然累積了許多歲月與歷程的軌跡。這是一雙見過世界的眼睛。
「你變了。」艾斯藍輕聲說道。
「你倒是沒太大變化。」魯伯特笑道。
短暫的沉默之後,兩人向是有著無聲的默契,突然緊緊擁抱彼此。
「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艾斯藍。」魯伯特的鼻子緊貼艾斯藍的肩膀,哽噎地說道。「我每到一個城鎮,就會拜託行商人、公會、信差......每一個旅經鷹城的人,打探你的消息。我每次都擔心,會不會某一天......」
「我很抱歉,魯伯特,我很抱歉。」艾斯藍也吸著鼻子。「抱歉我對你說那些話,抱歉我沒有試著去聯絡你......」
「那些都無所謂了。」魯伯特說道。「你在這裡。其他都無所謂了。」
兩兄弟緊緊抱成一顆球,暫時忘掉了外界的一切。拉飛跟墨玉有點尷尬地望著彼此,不大確定該怎麼做。
「我們給他們一些時間吧?」拉飛說道。
「是啊,他們一定有很多話想對彼此說。」墨玉抓了抓自己長長的頭髮。
「這位朋友。」墨玉轉頭,對著盯著魯伯特兩人看的兜帽男說道。「我們是跟艾斯藍同行的朋友。你是魯伯特的夥伴對吧?不如我們先到包廂中坐下來,魯伯特他知道去哪裡找我們。」
「夥伴......」兜帽男微微歪頭,像是在思索這個字的涵意。「抱歉,我不應該離開魯伯特太遠。他,需要保護。」
「艾斯藍可以保護他。」拉飛開口。「我們不會離他太遠的,只是給他們幾一點獨處。」
「來吧,這位朋友。」墨玉露出老練的友善笑容,不過卻足夠謹慎地不要靠對方太近。「他們不會有事的。陪我們坐下來,喝杯熱茶。」
半小時左右之後,魯伯特與艾斯藍終於勾肩搭背地走了進來,兩人像是從出生就沒有分開過一樣。
「抱歉讓你們等這麼久。」魯伯特不好意思地說道。
「魯伯特。」墨玉很自然地喊到,兩人似乎早就認識。
「我是拉飛。」拉飛主動與魯伯特握手。「相信墨玉有跟你提過我。」
「啊,終於跟你見面了。」魯伯特熱情的說道。
「你不介紹你的夥伴給大家認識嗎?」墨玉用眼神指向兜帽男的方向。
魯伯特突然愣了一下
「好吧。」魯伯特終於開口。「這位朋友,我並不完全認識你。但是艾斯藍跟你一起行動,我相信艾斯藍。墨玉,我相信你不也不會讓朋友失望吧?」
「靜,現在我要把你的兜帽拿起來。」魯伯特在兜帽男的耳邊輕聲說道。「這幾位都是朋友,你可以信任他們。」
兜帽男點了點頭,自己把兜帽翻了起來。兜帽內是張年輕的端正臉孔,正常而健全,不是骷髏也沒長獠牙。唯一與眾不同的,是他的髮色與瞳色都是黑色,輪廓也較淺。
「他說他叫做靜雨,一個遠東名字,就像你一樣。」魯伯特看向墨玉。「我都習慣叫他靜,發音比較容易。」
「哇!」艾斯藍驚呼。「遠東人!魯伯特,你的保鑣是個遠東武者!父親一定會想要聽這個故事。」
「噓!」魯伯特沒好氣地摀住了艾斯藍的嘴。「你以為我幹嘛讓他穿成這樣?在王國境內,遠東人比長鱗片的人還要稀有。」
「讓別人看到會怎樣嗎?」艾斯藍不解地說道。「教會又不會因為他是遠東人就把他綁在火刑柱上。」
「他......」魯伯特欲言又止。「這很複雜。我相信有人在找靜,很危險的人。因為靜是遠東人,所以搜尋範圍非常小。他們只要探聽出王國中哪裡出現了遠東人就夠了。」
「所以你始終不讓他露面。」拉飛說道。「還真是難為你們了。」
「所以,靜,」艾斯藍對靜雨說道。「你很厲害嗎?我也是學習遠東刀法的,有沒有機會我們來切磋一下?」
「呃,最好不要,艾斯藍。」魯伯特急忙說道。「他......不大適合當你的對手。」
「你該不會是說,」艾斯藍瞇起眼睛。「我不是他的對手吧?你說呢,神祕的東方武者?我不夠格當你的對手嗎?」
靜雨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看量艾斯藍,再看向魯伯特。艾斯藍睜大眼睛等著他要說什麼,靜雨卻什麼也沒說就別過頭去。
「你的朋友話真的不多。」艾斯藍嘆口氣,坐了下來。
「他就是這個樣子的。」魯伯特拍了拍艾斯藍的背,也拉張椅子坐了下來。「靜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雖然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都有在聽。」
「我們來談談正事吧。」拉飛清了清喉嚨。
「當然。」魯伯特點點頭。
「你剛剛講的故事真是棒極了。」墨玉說道。「要比拉飛給的原版精彩幾十倍。」
「你在信中跟我說可以改編,我就發揮了一下我的長才。」魯伯特驕傲地說道。
「是這樣的,魯伯特。」拉飛說道。「原本我們只需要你在東境地區廣為散播這個故事。但現在狀況有變,我們的計劃需要加快,我們可能......需要你另外的幫助。」
「魯伯特,我們現在要前往狼喉城。」墨玉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需要你與我們一起行動。」
「等等。」魯伯特比了個暫停的手勢,眉頭皺了起來。「什麼計劃?」
「沒什麼,只是我的一個朋友,他有件生意想跟拜倫侯爵談談。」墨玉說道。「所有城堡的大門都為你敞開,我只是需要你引薦我的朋友給侯爵認識......」
「別再說了。」艾斯藍突然大聲說道,所有人驚訝的看著他,發現艾斯藍的臉色十分難看。
「別這樣,拉飛。」艾斯藍不客氣地說道。「還有墨玉,你也是。拉飛,你要利用我,我無所謂,我願意幫你。但是你不准把魯伯特捲進來,還把他蒙在鼓裡。」
「艾斯藍,你在說什麼?」魯伯特驚訝地問道。
「魯伯特,你走吧。」艾斯藍說道。「別參與進這件事情,也別問我們在做什麼。」
「你既然這麼說,那我就一定要問到底了。」魯伯特高聲說道。「你們究竟在計劃什麼?艾斯藍,如果你在參與什麼危險的事,我不准你瞞著我。」
「別問了,魯伯特。」艾斯藍搖頭。「不用再替我擔心了,你就當作沒聽到這件事吧。」
「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東西了,艾斯藍?」魯伯特突然大吼,扯住艾斯藍的領口。「我是你的哥哥!替你擔心本來就是我的責任!我們不是家人嗎?有什麼事情你不能跟我說的?」
艾斯藍低下頭,欲言又止。
「我們......」艾斯藍緩緩開口。
「好好考慮你要說什麼,艾斯藍。」拉飛冷冷地說道。「讓他知道一切,並不是為他好,反而只是讓他承擔更多危險。」
「他是我哥哥。」艾斯藍抬起頭。「拉飛,我很抱歉,但是我跟你才相處多久?兩個月?魯伯特跟我一起長大,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我沒辦法對他保留秘密。」
「他的名字是拉飛爾‧海斯登。」艾斯藍說道。
「你在說笑吧?」魯伯特拉高音調,瞪著拉飛。「你是拉飛爾親王?」
「是真的,魯伯特。」艾斯藍說道。「我親眼看見皇家近衛隊長與王國議臣都認出他的身分。」
接下來二十分鐘,艾斯藍完整地解釋了他與拉飛相遇的過程,以及他決定幫助拉飛的經過。艾斯藍毫無保留的托出了拉飛的計劃。至少是所有他知道的部分。魯伯特張大了嘴,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你怎麼會答應這種事?」魯伯特對艾斯藍高聲質問。「國王?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諸神啊,這甚至比你那城市守衛的工作都還要危險!」
「我......」艾斯藍遲疑地說道。「如果這個國家需要我做這件事,那麼我就應該去做。」
「他只是把你當成魁儡!」魯伯特大喊。「他亮出王族的頭銜,你就把命都給他了。」
「夠了!」艾斯藍以更大的音量吼了回去。「現在你都知道了,你也知道我們要做的事情有多危險。我們是要去對付十方諸國最有權勢的人。你是個吟遊詩人,這不是你該參與的事。走吧,魯伯特。我們以後會在更洽當的時機相聚的。」
「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魯伯特哼氣。「現在我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多危險了,我還有可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嗎?」
在魯伯特的氣勢之下,艾斯藍竟然自己閉上了嘴。艾斯藍比誰都要了解魯伯特,他知道魯伯特就像他一樣固執。難道他要把魯伯特五花大綁關在櫃子裡嗎?
「所以這表示你答應加入我們了是嗎?」拉飛開口。
「我答應加入,可不是因為我支持你的復國大業。」魯伯特瞪著拉飛,毫不容情地說道。「你這種傲慢的人我可見多了。永遠認為自己是唯一正確的人,並且覺得有義務糾正這個世界。我之所以加入你,只是為了保護我弟弟不被你的驕傲與自私給害死。」
「我所做的,都是必須完成的事情。」拉飛說道。「艾斯藍願意幫助我,那是因為他也了解到這是必要的。」
「世界上沒有必然的事情,尊貴的拉飛爾親王。」魯伯特猛然站了起來。「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偏執狂的驕傲與需求。如果世上有任何事情是必然的,那就是驕傲的人必須學會謙卑。」
語畢,魯伯特頭也不回地就走出包廂。靜雨向眾人微微點頭,把兜帽戴上,無聲地跟上魯伯特的腳步。
三人陷入一陣突來的沉默。墨玉替大家倒了茶,拉飛與艾斯藍卻沒有碰茶杯的意思。
「你早就料到會這樣了對吧?」艾斯藍突然說道。「你編造理由試著拐騙魯伯特,我會忍不住阻止他,他便會追問我這一切,最後他一定會打定主意留下來。你都想好了是嗎?」
拉飛聳了聳肩,沒有打算否定的意思。
「有時候,拉飛,」艾斯藍站了起來,往門口走去。「我真的有點討厭你。」
於是,包廂內只剩下墨玉與拉飛。拉飛拿起茶杯,漫不經心地啜飲了幾口。墨玉沒有說什麼,就這麼以無聲作為陪伴。
片刻之後,包廂的窄門被輕輕推開了,開門的是他們意想不到的人。
「靜?」墨玉開口。「有什麼事嗎?」
靜雨卸下兜帽,不大確定地看向兩人,但遲遲沒有出聲。
「你有什麼要對我說嗎?」拉飛忍不住問道。
靜雨點了點頭,緩慢地開口,似乎有些遲疑該怎麼合理的組合字句。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只分成兩部分。」靜雨說道。「魯伯特,還有其他的東西。其他東西,不大重要。」
靜雨那雙黑眼直直地看向拉飛。
「如果你傷害了魯伯特,我就會傷害你。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直到沒剩下可以傷害的東西。」
靜雨毫無表情的說完這段話,沒有兇狠的眼神,也沒有威脅的語氣。他只是在宣布一件單純的事實,而拉飛毫不懷疑他會真的這麼做。
「我知道了。」拉飛點頭。
靜雨戴上兜帽,再度對兩人點頭示意,走出房門。拉飛與墨玉面面相覷,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在艾斯藍走掉的時候,氣氛就似乎已經尷尬到了極點,但與現在相比,剛剛的情形好像已經不算什麼了。
「我們也回去休息吧。」拉飛起身。墨玉點頭,隨著拉飛走出包廂。
穿過上樓的走廊時,拉飛看到艾斯藍靠在二樓看台的欄杆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察覺到拉飛兩人的腳步聲,艾斯藍轉過身來。
「你是不是也準備跟我說,」拉飛開口。「如果魯伯特出了什麼差錯,你就要親手殺了我?」
「也?」艾斯藍驚訝地抓了抓頭。拉飛搖了搖手,表示不用在意。
「我不知道。」艾斯藍說道。「坦白說,我可能會有這個想法,但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辦得到。可以確定的是,我大概永遠無法原諒你。」
「是啊。」拉飛淺淺一笑。「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們一早出發。記得叫醒魯伯特。」
艾斯藍點了點頭,轉過身,緩步消失在走廊末端的陰影中。目送艾斯藍離去,拉飛站立在昏暗的燭光中,低頭盯著在火光下晃動的影子。
「愛是鎖鍊。」拉飛露出苦笑。「在各種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環環相扣,將人緊緊束縛。不論你願不願意。」
「他們會諒解的。總有一天會。」墨玉輕柔地說道。
「你還記得他們怎麼叫我嗎?」拉飛說道。「獨裁者。獨裁者的王冠是很重的,我以為我早就習慣了。」
墨玉靜靜的站在拉飛身後,將手放在拉飛的肩膀上,不發一語。
很稀奇的,皇家議事廳的議會桌前,今天座無虛席。十五名議臣全都出席,不過有十二名只是安靜的坐著,一句話也不敢插嘴。
「席貝流士大人,是你邀請各位議臣前來的嗎?」拉維茨將腳翹到議會桌上,這倒不是他喜歡這種坐姿,他只是好奇有沒有人敢對此有意見。「真是慷慨啊,克雷諾大人就沒有這種氣度了。」
「我認為讓每位議臣都積極參與王國事務,是很重要的,不是嗎?」席貝流士說道。「各位,希望你們都能為王國盡一份心力。」
議臣們趕忙擠出微笑,點頭稱是,卻沒有人有發言的意思。有幾個人從頭到尾都盯著桌面,完全不敢看向拉維茨的方向。
「根據回報,血鷹騎士團已經在鷹城近郊扎營。」凱恩斯老練地打開羊皮紙卷。「諸位大人,我們是否應該舉辦一個歡迎儀式?」
「他們是中立組織。」席貝流士開口。「如果要去恭迎他們,那最好是我們諸位都去,才不會有立場爭議的問題。」
「真的有那個必要嗎?」拉維茨哼笑。「血鷹騎士團只效忠於拂曉王國唯一的國王。對阿格森來說,我們都是逆臣賊子。你說對嗎,史特勞斯大人?」
「我無法否定。」史特勞斯說道。
「血鷹騎士團在過去四年之間協助防衛北境,並且在各個城堡間巡禮,交流騎士精神與戰技。」凱恩斯說道。「現在他們終於回到鷹城,我們或許應該試探一下他們的立場。」
「我建議舉辦宴會。」席貝流士說道。「一場大型酒宴,有簡單的比武與表演活動,讚揚血鷹騎士團的英勇與貢獻。他們不會拒絕的。」
「聽起來像是個絕妙的主意,席貝流士大人。」凱恩斯表示贊同。「拉維茨大人的看法如何?」
「噢,我不會拒絕任何的宴會。」拉維茨故作興奮地應合。「史特勞斯大人,你也有興趣參加嗎?」
「御林軍與騎士團之間的立場存在著矛盾,我不適合出席。」史特勞斯說道。
「我覺得你們很相近啊。」拉維茨指出。「你們都效忠於國王,但是國王不在了,所以你們都不知所措。」
「御林軍的職責是保衛王城,拉維茨大人。」史特勞斯冷冷地說道。「我們是這裡的守護者。不管國王在不在,我都有義務保護鷹城,以及確認血鷹殿內沒有違反王法的事情發生。血鷹騎士團只是個有國王許可的自治組織,如果沒有國王的命令,他們與一群無所事事的傭兵沒有太大不同。」
「確認血鷹殿內沒有違反王法的事情發生啊。」拉維茨笑道。「當初國王還真是給了你們很了不起的權限呢。席貝流士大人,你說是嗎?」
「深有所感。」席貝流士微笑。
「所以,各位大人,關於宴會。」凱恩斯清了清喉嚨。「就在五天後舉行如何?細節的部分我會交代下去處理,各位不用擔心。」
「啊,凱恩斯大人。我們沒有你該怎麼辦?」拉維茨笑道。
約一小時過後,凱恩斯終於唸完今天所有的羊皮紙卷,眾議臣鬆了一口氣,紛紛起身,互相告別。一如往常,拉維茨是第一個溜走的,而凱恩斯總是慢條斯理地整理桌上的文件與文具,等到所有人離去之後才會離開。
當凱恩斯拖著窸窣作響的長袍,抱著成堆卷軸緩步走出議事廳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凱恩斯大人,請留步。」席貝流士靠在通往議事廳的長廊邊,似乎在那裏等了一段時間了。
「席貝流士大人。」凱恩斯笑咪咪地轉過身,抖了抖寬大的袖子。「有什麼可以替您效勞的?」
「我只是想跟你談談,凱恩斯大人。」席貝流士咧嘴而笑,露出潔白強健的牙齒。「在沒有其他人打擾的情形下。」
「那麼,到花園涼亭或是會客室吧?」凱恩斯提議。「這裡雖然風景不錯,但是冷颼颼的,也沒有椅子可以坐。」
「不,在這裡最好。」席貝流士走道長廊邊緣,彎下腰,望像深不見底的山谷。「你看,這裡一個人也沒有。這座宮殿是個複雜的地方,任何地方都可能有隱藏的耳目。但是這裡呢......東翼長廊就是個懸崖,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原來如此,睿智的選擇。」凱恩斯點頭。「噢,或許有人可以用勾爪工具懸吊在岩壁上!」
「我剛剛檢查過了。」席貝流士笑了笑。「所以,我們進入正題吧。你對拉維茨有什麼了解?」
「拉維茨大人嗎?」凱恩斯歪頭思索。「他是個有趣的人。難以捉摸,但是也是個高深莫測的人。」
「他是個刺客。」席貝流士的語氣充滿不屑,並且完全無意掩飾。「我敢打賭,拉維茨也跟本不是他的本名。拉維茨男爵只是拜倫侯爵替他買來的一個身分,為的是要光明正大的在議會中安插一個殺手,隨時可以殺掉他想除掉的人。」
「以一個刺客而言,」凱恩斯說道。「拉維茨大人可真是不可思議的適應這裡的環境呢。他精明老練的程度,恐怕遠勝過大部分的議臣。」
「陰險狡猾的老鼠。」席貝流士咬牙切齒。「我認為......克雷諾就是死在他的手上。」
「這個嘛,我想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了。」凱恩斯掛著一貫的笑容回答。
「我就開門見山吧,凱恩斯大人。」席貝流士清了清嗓子。
「洗耳恭聽。」凱恩斯說道。
「拜倫侯爵是最弱的一個。」席貝流士直白地說道。「就算他再有錢,他能夠雇到的傭兵,數量也遠遠不及主教可以召集到的聖戰軍。當然,那些傭兵也不可能與公爵的暴風旗軍團為敵。」
「這是自然。」凱恩斯說道。「所有人都知道,華格納公爵的暴風旗軍團,是整片大陸最強悍的無敵軍團。他們鎮守西境超過五百年,從未被任何軍隊擊敗過。那些傭兵只要看到黑色的暴風旗,便會自動喪失戰意。」
「所以你看,」席貝流士有點激動地說道。「拜倫侯爵唯一勝出的可能,只有等公爵與主教戰的兩敗俱傷,他就能撿最後的便宜。」
「很合理。」凱恩斯深深點頭。
「我們彼此是競爭者,凱恩斯大人。」席貝流士上前一步,湊近凱恩斯的臉。「但為了彼此的利益,何不達成共識,組成一個暫時的同盟?我們合力摧毀拜倫侯爵的勢力,彼此便沒有後顧之憂。」
「啊,很誘人的提議。」凱恩斯露出緩和的笑容。「但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不是嗎?拜倫大人如果與我們任一方同盟,也是能獲得同樣的優勢。」
「拜倫侯爵是最弱小的一方。」席貝流士用鄙夷的語氣說道。「與他們同盟,縱使取得優勢,卻也不保證就能一舉消滅另一方。但若是我們彼此同盟,那拜倫侯爵可是一點機會也沒有。除此之外,還有個更重要的理由。」
「喔?」凱恩斯露出好奇的表情。
「拜倫侯爵毫無格調與原則。」席貝流士厭惡地扭動嘴角。「你、我與克雷諾,都是出身正統的貴族。要進入這場遊戲,這是最起碼的參加資格。但是拜倫侯爵竟然塞了一個來路不明的骯髒刺客進來,玷汙了議會廳,也玷汙了血鷹殿。」
「您應該知道,」凱恩斯說道。「他不是個普通的刺客。」
「刺客就是刺客,不就是拿錢殺人的人渣。」席貝流士哼了一聲。
「那麼,我想您應該已經有了一個計劃?」凱恩斯試探地問道。
「當然。」席貝流士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有最可靠的人來執行這個計劃。」
「那就是狼喉城?」艾斯藍像個第一次遠遊的十歲小孩一樣興奮,將整個上半身都探出馬車。
超過一個月的旅程,艾斯藍一行人終於來到了侯爵的領地。君王大道橫貫一座丘陵,在這段路上剛好有最好的視野,可以眺望整座狼喉城。
狼喉城是一座壯觀的大城,佔地面積與人口總數超過首都鷹城。整座城城圍繞著厚重的三層城牆,東邊的城門通往近東的三帝國,西邊的城門通往拂曉王國。侯爵所在的主城堡位於城池的中心,有如鑲在王冠上的耀眼紅鑽。
「四德在上。」艾斯藍忍不住喊出聲。「那就是侯爵的城堡?血鷹殿跟它比起來,簡直只是座碉堡。」
「侯爵居住的城堡與其說是城堡,其實還比較接近宮殿。」魯伯特搖頭晃腦,樣子像是在表演。「事實上,侯爵確實是從近東地區,請來了數百位專為大帝與蘇丹建造皇宮的工匠,來建造這座建築。」
「這座城堡取了個名字,」墨玉補充。「琥珀宮。其實照規矩,只有國王的居所能叫作『宮』或『殿』,但侯爵不在乎這點,也沒人敢糾正他。」
聳立在狼喉城城池中的琥珀宮,像是閃閃發亮的巨大寶石。金紅相間的宮殿飾有各式各樣的壯觀拱門,以及東方風格的尖塔。這些建築都以馬賽克花紋與花磚妝點,醞釀出一股與西方大陸截然不同的美感。
「你知道為什麼這座城要叫做狼喉城嗎?」魯伯特得意地問道。
「因為這裡是東境國界關卡,跨過這座城,就是拂曉王國的領土。」艾斯藍回答。「所有來自東方的商人都必須在這裡繳交一筆可觀的關稅。所以才叫狼喉城。」
「原來你都知道啊。」魯伯特有些沒趣地說道。
「這種事情我們小時候的家教就都講過了吧。」艾斯藍說道。「伊頓學士,那個白鬍子的老頭。」
「是啊,但是我以為你完全沒在聽。」魯伯特笑道。
隨著馬車前進,狼喉城內的景觀越來清晰,艾斯藍張大眼睛,不放過一切的細節。他首先注意到,以琥珀宮為中心,有著一道超過三十公尺厚的紅砂岩城牆縱貫狼喉城,將城內空間切割為左右兩半。
城牆配置著許多圓塔,一群群的衛兵在上面來回巡視。這道內部城牆與琥珀宮的圓形護牆連為一體,圓形護牆內是琥珀宮的基座。穿過東側圓形外牆的大門,繞過半座琥珀宮,再由西側圓形外牆的大門出去,才算是進入了拂曉王國。琥珀宮俯瞰著這段進關的必經路程,沒有任何一個通關者能逃過侯爵的眼睛。圓形護牆同樣厚達三十公尺,佈滿射口,城牆上方配有裝滿瀝青的大鍋,隨時能將這道圓環通道化為火海。
這段環繞琥珀宮的圓環通道,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狼喉」。如果從正上方看下來,這個構造的形狀就像一顆眼珠,而琥珀宮就位於瞳孔的位置。
「紅牆右邊,是自由貿易城區,附加劇場、大競技場、浴場。」魯伯特說道。「左邊則是侯爵領民的居住區,以及軍營。」
「這裡的守軍並不多呢。」艾斯藍指出。
「雖然狼喉城與暴風堡同樣都是邊境關卡,但是本質上有很大不同。」墨玉說道。「近東諸國從來沒有進攻過拂曉王國,至少八百年來都沒有。他們對西方的土地似乎沒有太大興趣。何況,跨越紅色沙漠已經是艱難的任務,要攻打這座城池更是難如登天。這些士兵基本上只是個門面,國王覺得沒有必要在這裡駐紮真正的軍隊。」
馬車骨祿骨祿地接近城門,三十公尺高的壯觀城牆逐漸占據了艾斯藍的視野。這座城牆的規格與鷹城相差不大,然而這座城牆的表面全都覆蓋著精密契合的大理石磚,大理石上面又刻有近東文字的紋飾,整座城牆儼然是一座大型雕塑藝品,而非只是防禦工事。
從西面進入狼喉城並不困難,拂曉王國對入境的東方人會進行審查,但並不限制國民出境。城門口的守衛簡單看了兩眼馬車內的人,就揮手放行了。馬車駛入城內的街道,朝琥珀宮的方向前進。
「為什麼呢?」當耀眼如寶石的的琥珀宮映入眼簾時,艾斯藍突然問道。
「什麼為什麼?」魯伯特歪過頭。
「侯爵已經擁有這些了。」艾斯藍張開雙手。「這座城比鷹城還要繁華,這座琥珀宮更是遠比血鷹殿還要壯麗,他為什麼還想著要奪取更多?他的財富十輩子也揮霍不完。」
「正是因為他已經擁有這些了,他才必須奪取更多。」拉飛開口。「在這個世界上,他已經沒有別的挑戰了,除了王冠與王座。」
「太精采了!太精采了!」拜倫侯爵熱情地與魯伯特握手。「頂尖的演奏,美妙的故事!」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把你永遠留在狼喉城。」侯爵夫人也興高采烈地說道。
「這可不行,侯爵夫人。」魯伯特呵呵笑道。「您不放我出去四處旅行,我又要從哪裡收集故事與歌謠來獻給兩位呢?」
琥珀宮有著許多娛樂使用的交誼廳,魯伯特還記得第一次造訪這裡時,這裡金碧輝煌的裝潢與家具完全占據了他的注意力,令他在表演時頻頻分神。不過這已經是他第六次來訪,魯伯特現在已經像是在自家客廳一樣自在。
吟遊詩人--七弦魯伯特,這個身分多少代表著餐風露宿、艱苦克難,甚至充滿危險的旅行生活,但這個身分也能享有各種特殊待遇。所有的領主,甚至帝王,都樂意與魯伯特並肩坐下,共享一壺酒,聽這位傳奇的吟遊詩人分享他那些珍奇美妙的故事。如同現在,魯伯特與侯爵及侯爵夫人,三人一起躺坐在織錦地毯與絲絨軟墊上,從同一個金盤中拿取糕點享用。
「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是紅谷的沙利姆王子。」幾杯香料酒下肚之後,魯伯特無意地提起。「想起來也很奇妙,我是在造訪波馬地國的時候遇到他的。」
「波馬帝國!」拜倫侯爵做出驚訝的表情。「魯伯特,你的足跡真是遍及天下啊。」
「當我把東方的故事帶回拂曉王國時,」魯伯特笑道。「東方人也對我們王國的傳奇與歌謠十分有興趣啊。」
「有道理。」侯爵夫人贊同地點頭。「那麼,這位沙利姆王子跟你分享了這個故事嗎?」
「版本有些差異。」魯伯特露出心照不宣的賊笑。「不過,基本上是同個故事。」
「版本差異啊。」拜倫侯爵笑著作出敬酒的姿勢。「你不只是能歌善奏,還懂得寫故事!朋友,這種才能可是有再多黃金也買不到的。」
雖然拜倫侯爵與魯伯特現在就像久別的老友一般,不過魯伯特第一次見到侯爵時,是嚇得一句話也講不清楚。侯爵已經步入中年,不過看起來依然年輕,不仔細看的話幾乎注意不到細紋。他有著高聳的眉骨,八字型的眉毛讓他的表情無時都帶著一種戲劇化的嘲諷神情,那雙淡黃色的眼珠,隱約閃動著貓科動物的危險氣息。
不過這些都還不算什麼,侯爵臉上最嚇人的一個部分,是一條從前額延伸到左臉頰的深色傷疤,清晰到有些嚇人。這條傷疤經過了眼窩與眼睛,如果侯爵閉上眼,你會看到眼皮上的的疤痕與臉上的疤痕連成完整的一線。造成這條疤痕的傷口想必相當可怕,但這條傷痕居然沒有毀掉侯爵的左眼,可說是奇蹟。魯伯特與侯爵相識至今,他仍然不敢鼓起勇氣問這道疤是怎麼來的。
三人用黃金鑲嵌的水晶杯互碰杯口,大笑著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乾。侯爵夫人的酒量沒有兩個大男人這麼好,幾杯冒著香辛味的烈酒入口之後,便一邊笑著道歉一邊扶著額頭告退了。侯爵揮了揮手,示意僕役再把兩人手上的酒杯斟滿。
「說到黃金......」魯伯特晃了晃手中金燦燦的酒杯,似乎想到了什麼。「那天晚上,沙利姆王子喝了兩瓶寶石紅酒之後,他好像突然冒出了一句奇怪的話。」
「喔?」拜倫侯爵隨口問道。「什麼奇怪的話?」
「他說......」魯伯特閉起眼睛回想。「『你想不想知道,大帝願意付多少黃金,來買下這塊傳奇的河谷?』」
「他打算把紅谷賣掉?」拜倫侯爵坐了起來,醉意像是突然醒了一大半。「等等,這不可能吧。」
「是啊,我也覺得這不大可能。」魯伯特聳肩,又拿了一塊糕點塞進嘴裡。「再說,紅谷的現任君王是薩依德大王,沙利姆王子應該作不了主。」
「但是,他確實有覲見過大帝,對吧?」拜倫侯爵問道。
「是啊,我跟他相遇的那晚,他說他是從皇宮回來的。」魯伯特「仔細想想,他說他先造訪依努德藩國,然後是波馬帝國,之後要去艾克薩城邦。」
「他打算知道每個潛在買家的出價。」拜倫侯爵低聲咕噥,兩手交疊胸前,逕自思考著。沉默數秒後,拜倫侯爵抬起頭,眼中閃耀著奇異的光芒。
「魯伯特,我能請你幫個忙嗎?」拜倫侯爵露出微笑。
「當然。」魯伯特回答。
「你跟沙利姆王子算是有些交情,對吧?」拜倫侯爵問道。
「我們相處的時間只有兩三天,不過......」魯伯特摸了摸自己的後腦,不是很確定地回答。「是啊,我想我們是有點交情吧。」
「照時間來看,沙利姆王子現在應該正在艾克薩城邦。」拜倫侯爵用手只敲了敲酒杯的杯緣。「我想麻煩你跑一趟,魯伯特。騎快馬的話,兩天以內就能夠到艾克薩城邦。」
「如果我運氣夠好,碰得到他的話,」魯伯特說道。「就說拜倫侯爵邀請他到狼喉城作客,請他無論如何不能拒絕。」
「魯伯特!你真了解我的想法。」拜倫侯爵熱情地拍拍魯伯特的手臂。「謝謝你!我欠你一次。等你回來,我一定會好好款待你。」
兩人握手道別之後,魯伯特以趕路為由,先行離開了琥珀宮。步行一小段距離,魯伯特回到了幾位同伴下榻的旅店,直接往馬廄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拉飛眾人已經在此地等候,甚至已經把兩匹馬兒牽了出來。
「我實在不喜歡做這種事。」魯伯特走向馬兒,悶悶不樂地說道。「侯爵他......把我當成朋友。」
「他是個密謀叛變的逆臣。」拉飛拍了拍馬頸。「不對,不是密謀。他的意圖整個王國的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只要一給他機會,他會毫不猶豫地血洗鷹城,開開心心地坐上血鷹殿的王座。」
「我並不天真,拉飛。」魯伯特繫緊馬兒身上的皮繩。「我知道侯爵是個冷酷而且危險的人,但這不代表他對我的友誼就是假的。利用這段友誼去欺騙他,甚至毀掉他......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拉飛沒有再做更多回應。魯伯特甩了甩頭,把簡單的行囊固定在馬背上,跨上馬鞍。他揮了揮手,示意艾斯藍走過來他身邊。
「如果你非得進入琥珀宮,」魯伯特彎著腰說道。「記得,有些人你千萬惹不起。侯爵與侯爵夫人,並不是由普通的護衛所保護。比起琥珀宮內的守護者,皇家近衛隊根本是揮舞樹枝的小男孩。」
「如果你看到穿戴黑袍金面具,做修士打扮的人,他們是艾蓮莎教團的死亡舞者,世上最恐怖的戰士。還有一個叫作......釘錘子爵的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外貌,但他是近年來東部地區最惡名昭彰的打手,侯爵重金聘請他當私人護衛。這個人至今已經不知道砸爛多少顆頭顱了,據說一次也沒有失手過。記住,絕對不要與這些人交手,即使是你也不見得是他們的對手。」
「我知道了。」即使心中有些不服氣,艾斯藍仍然點頭稱是。魯伯特又怎麼能確定自己贏不了這些人呢?
「走囉,靜。」魯伯特回頭對靜雨說道,靜雨熟練地跨上馬背,回頭對艾斯藍的方向輕輕點頭。
「再見,艾斯藍,墨玉,拉飛。」魯伯特揮揮手。「我五天以內就會回來。」
艾斯藍也揮手道別,目送載著魯伯特與靜雨的兩匹馬兒在揚起的塵埃中漸漸消失。拉飛呼了一口氣,提議眾人回到房間休息。
在走進房間之前,艾斯藍想到一個一直沒有提出的疑問。「你怎麼會知道,侯爵對紅谷會這麼有興趣?」艾斯藍問道。
「因為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東西。」拉飛回答。「一塊安全,隱密的避難所。我相信他早就有想好幾個地點,但那些地方絕對比不上紅谷。紅谷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一塊人類領土,絕對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為什麼他需要一個藏身點?」艾斯藍問道。
「因為......」拉飛說道。「這是他唯一的致勝策略。一個萬無一失,必勝無疑的策略。」
「大團長,歡迎來到鷹城。」凱恩斯大張雙手,熱情地說道。
「謝謝你們,諸位大人。」阿格森對眾人行了一個軍禮。
血鷹騎士團的大團長阿格森,大概是拉維茨看過外貌最具威脅性的一個男人。一張寬大的方臉像是飽受風雨歲月摧殘的石雕,粗糙且殘破。他缺了一小部分的嘴唇,半個耳朵,一小段眉毛,其他部位也掛滿各式各樣的傷痕。他超過兩公尺高,拉維茨必須抬起頭,才能將目光對上那雙混濁的黑眼。
今天的活動本來計畫安排了比武,但由於御林軍不到場,近衛隊又跑去當城市衛隊了,找不到任何人與騎士團的代表比武,只能取消這個計劃。剩下的活動只有酒宴與表演,百餘名騎士穿梭在露天的宴會場地中,與鷹城的貴族與富商喝酒談笑,談論天氣、收成等無關緊要的話題。樂隊與歌者在舞台上高歌合奏,掩蓋隱約瀰漫場中的尷尬氣氛。
席貝流士在人群中像蜜蜂般四處移動逗留,對每一個騎士拍肩並說些恭維話,然後對每個大臣或官員神秘兮兮地低聲耳語。每個與席貝流士談過話的大臣,都會避開拉維茨的視線,或是趁拉維茨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投來詭異的眼神。
唯一與平常一樣自在的,大概就是凱恩斯。他穿著一件特別鮮豔的金紅長袍,氈帽上面還插著一根金色的羽毛。拉維茨湊上前去,凱恩斯笑瞇瞇地轉過身來,等著他要說什麼。
「我感覺......」拉維茨開口。「席貝流士大人似乎在跟每一個人講我的壞話。」
「恐怕是如此沒錯。」凱恩斯用下巴指了指方向。「看,他現在在跟大團長說話了。您看,會不會又是關於您的壞話?」
「為了我這樣大費周章,感覺真是滑稽。」拉維茨嘆息。「這群尊貴的爵爺要聯合起來暗算一個小小的刺客,真的有這個必要嗎?如果有人找我合作暗殺席貝流士大人,那感覺還比較有價值。」
「您可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拉維茨大人。」凱恩斯歪過頭,盯著拉維茨說道。
「喔?」拉維茨挑起一邊眉毛。
「您的......特殊身分,遠比我們更有價值。」凱恩斯解釋。「拂曉王國隨處都是貴族領主、教士與主教,我與席貝流士都是很容易被取代的。但是您......一個能在宮廷內如魚得水的刺客;能掌握局勢,還能隨意取人性命不留痕跡的刺客......要比我們珍貴多了。我敢說,十方諸國之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您一樣的人。」
「嗯......」拉維茨搓了搓下巴。「以您而言,這奉承話聽起來,難得的很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凱恩斯緩緩說道。「殺了我,殺了克雷諾,殺了席貝流士,這都沒什麼意義,因為我們太容易取代。但是您就不一樣了。若是殺了您,拜倫大人可能永遠也無法找人取代您。」
「其他議臣不敢違逆你,是因為所有人都害怕,你可以不眨眼就殺掉他們,然後用金子塞住其他人的嘴。但如果今天坐在議會桌前的,不是一個擁有無盡資源的刺客首領,而只是一個偏遠的貴族,那麼其他人就不會懼怕他了。如果其他人不懼怕他......侯爵就喪失了影響力。」
「聽起來,」拉維茨故意苦著臉說道。「我還真是有殺掉的價值。」
「高興點,這是種恭維。」凱恩斯低笑兩聲,拍了拍拉維茨的背。
「我說不要!」艾斯藍大喊。
「艾斯藍,現在真的不是任性的時候。」拉飛無奈地說道。「任務都到這個階段了,沒有你配合進行不下去。」
「為什麼不你自己來?」艾斯藍質問。
「侯爵與侯爵夫人在幾個大型場合有看過我。」拉飛攤手。「雖然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但是我不能冒險被他們認出來。」
「我不幹。」艾斯藍執拗地說道。「魯伯特那邊進行的還不夠嗎?為什麼一定要我做這種事?」
「侯爵的口袋比你想像中要深。」拉飛說道。「魯伯特與墨玉那邊,對付的是侯爵手頭上可以流動的錢。你要對付的,是他的老本,琥珀宮內的大金庫。想到達大金庫,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欺騙侯爵是一回事。」艾斯藍毫無妥協的意思。「但是欺騙一個無辜的女士......這完全違反了我遵守的騎士守則。」
「侯爵夫人可不是什麼無辜的女士。」拉飛輕笑。「她協助侯爵幹下的骯髒事,講一小時也講不完。當然,她也根本沒有任何貞潔可言。」
「那不是重點!」艾斯藍憤怒地揮動手指。「拉飛,你不能要求我去做這種事。我是個騎士,不是拐騙女人感情的無賴。」
「你確定......」拉飛將雙手盤在胸前。「其他騎士不會欺騙女人感情?騎士也是男人,我敢說......」
「不要扯開話題!」艾斯藍吼道。「我同意幫你忙,這不代表我就要做任何一件你要求的事。我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我是你的部下嗎?」
「你是未來的國王,而我是你的皇家顧問。」拉飛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個睿智的國王,懂得聽從顧問的意見。」
「一個國王有權力拒絕顧問的意見。」艾斯藍回道。
「你不了解。」拉飛誇張地歎氣。「你好像覺得自己有很多選擇,但那些選擇根本不不存在。你可以跟我吵鬧下去,但最終你還是只能照我說的話做。你自己也了解的。」
拉飛走上前,直直盯著艾斯藍的雙眼。儘管拉飛要比艾斯藍矮了半個頭,但艾斯藍還是感到一股威壓感直逼而來。
「我這麼說吧,艾斯藍。」拉飛冷冷地說道。「我也可以直接殺進琥珀宮,殺出一條血路,把通往金庫的通道給封閉,或乾脆把整座宮殿燒毀。這樣也可以解決問題,但是至少有幾百個人會死。你希望我這樣做嗎?」
「這不公平。」艾斯藍咬著牙。
「沒有什麼事情是公平的。」「讓這個世界維持運轉的力量,不是榮耀與原則,而是恐懼與欺騙。早點認清這個事實,對你有好處。」
「不。」艾斯藍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容妥協的氣勢。「這一次,我不會照著你的意思做,而你也無法強迫我。」
丟下這句話,艾斯藍就狠狠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了。拉飛下意識想要衝出去追,卻在下一秒打消了念頭。艾斯藍這下子是不可能被他勸回來了,兩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也不是辦法。
「你逼得太緊了,拉飛。」墨玉開口。「艾斯藍在這些年來建立的價值觀,不是你幾句尖酸的話就可以抹滅的。」
拉飛坐了下來,抹了抹臉,有些懊悔地搖了搖頭。
「或許我真的做的太過火了。」拉飛喃喃說道。
艾斯藍漫無目的地在城中的街道晃蕩,還無法決定要什麼時候才要回去。他思索著,究竟他在憤怒些什麼?拉飛通常都是對的,這點他很清楚。
他認為自己不滿的,是拉飛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拉飛既然放棄了王儲的身分,就不該以王儲的立場命令他。
不知不覺,艾斯藍走進了一個陌生的市集之中。強烈的香料味與腐臭味彼此交雜,強行竄入每個行人的鼻子。帶著好奇的眼光,艾斯藍隨意瀏覽著擺放在木架上的各式貨物,小販操著奇異的東方口音,努力嘗試向艾斯藍推銷竹籃上看起來不大安全的食材。在一片叫賣喊價聲中,艾斯藍聽到了什麼熟悉的聲音。他身體緊繃,停下了腳步。那是他在鷹城這三年來,早已深印腦海的聲音。
一群高大的男子正圍住一個矮胖的男人,男人被逼至牆角,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男人渾圓的腦袋被其中一人手中的木棒狠狠地敲了一下,鮮血沿著他渾圓的腦袋流下。
儘管這裡根本不是艾斯藍能管轄的地方,但在艾斯藍有機會思考前,三年來累積的本能瞬間就控制了他的身體。艾斯藍大吼一聲,直接衝入人群之中,將兩名距離最近的男人給扯倒在地。
數名男人錯愕地轉身面對這個突來的敵人,以手中的木棒與短刀朝艾斯藍發動攻勢。這幾人只是尋常的街頭打手,自然不是艾斯藍的對手。高大的身影陸續倒下,叫罵聲與驚駭的呼聲此起彼落,在街道上迴盪。
突然,艾斯藍感到時間被拉長了。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一團模糊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猛然逼近。艾斯藍不知道襲來的是什麼武器,只知道這道攻擊非常、非常快。他知道自己來不久躲開這一擊了。
在痛覺傳來之前,艾斯藍感覺整個視界旋轉了好幾圈,眼前只看到一片翻轉的殘影;刺耳的嗡鳴聲貫穿頭顱,整顆大腦像是被搗成了一團泥濘。這道衝擊強烈如風暴,將艾斯藍像之紙片一樣捲起、撕扯,艾斯藍在重重倒地時,竟然完全沒感受到地面的撞擊。艾斯藍全身動彈不得,眼前一片模糊,耳邊隱約聽到上方傳來的交談聲。
「嘿,這傢伙的體格還不錯。看起來像是有受過真正的訓練。」
「不,以鬥士而言,他的體型不夠大。他只比尋常人高一點。」
「他可以做最後的壓軸!他不適合當真正的鬥士,但是可以當芬里爾的對手。」
「哈,好主意。我們可以直接把他賣給管理人,不用跟訓練師講價。以他這樣的貨色,我看可以值……」
還沒聽完整段對話,艾斯藍朦朧的意識便逐漸遠去,最後只剩下一片漆黑。
一陣冰冷的刺痛感毫無預警地襲來,艾斯藍的意識被強行拉回現實,刺眼的強還是方向方向猛然逼近。光逼得他睜不開眼,湧入口鼻的液體刺痛著他得肺部。艾斯藍猛然彎腰咳嗽,將那些液體吐出體外。
「該你上了。」一個比艾斯藍高出兩個頭的彪形大漢放下水桶,對艾斯藍喊道。
艾斯藍轉過頭,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陰暗的石造空間內,前方有著一個拱狀的出口,沉重的鐵欄杆正緩緩往上升起。一陣陣的群眾呼喊聲從出口傳入,
「不會吧。」艾斯藍喃喃自語。低頭一看,他驚覺自己的上衣已經不翼而飛,雙手還被鐵銬鎖著。鐵銬間的鐵鍊只有不到四十公分長,完全無法自由活動。
「還再拖什麼,快上!」彪形大漢作勢揮動著手上的木棒,另一支手指著出口的方向。
艾斯藍愣在原地,不知道該前進還是後退。大漢忍不住,一手抓住艾斯藍的手臂,用力的把他推向出口的方向。大漢的力氣大的驚人,腳步還不穩的艾斯藍被這麼狠狠一推,竟跌跌撞撞的就這麼被扔出了出口。
出口外是一個廣闊的空間。映入眼簾的,是約兩百平方公尺的橢圓形沙地,四處點綴著暗紅色的污漬。沙地之上,環繞著六十公尺高的階梯狀觀眾席,數萬名觀眾的叫喊聲如浪潮般席捲而來。
「大競技場......」艾斯藍脫口而出。
「各位觀眾們!」宏亮的男聲在整個競技場迴盪。「現在從西門,是來自拂曉王國的無名戰士,被王國所放逐,但是他將有機會贏得真正的榮耀!女士先生們,恭迎--芬里爾!」
東側的鐵欄被打開了。艾斯藍瞇起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有恢復神智。那個東西像是虎也像是獅,但體積比任何的獅或虎都還要大。最明顯的不同是,牠有著一對很大、很長,像是刀劍一樣的上犬齒。
「劍齒虎?」艾斯藍驚呆了。「他們是從哪裡弄來這隻動物的?」
沒有給艾斯藍任何思考的機會,劍齒虎已經發出巨吼,朝他疾奔而來。艾斯藍慌張的想要擺好架勢,卻想起自己不但沒有武器,雙手還被銬了起來。艾斯藍別無選擇,只能朝著沙地的邊緣拔腿就跑。
「這哪裡是競技,這根本是餵食秀!」艾斯藍吼道。
顯然,這隻劍齒虎太過珍貴,競技場不想冒險讓任何人傷到牠亮麗的毛皮。兇狠的吼聲快速接近,艾斯藍的眼角撇見芬里爾巨大的身體已經撲了過來。艾斯藍朝著邊緣的石牆用力一瞪,硬是將奔跑方向轉了九十度,閃過了襲來的巨齒。芬里爾撞上了石牆,惱怒地甩了甩頭。
就算艾斯藍再強壯,人類畢竟跑不贏四足奔跑的野獸。不出幾秒,芬里爾又追了上來,劍齒眼看就要咬上艾斯藍的身體。艾斯藍抓準時機,抱頭往側向一滾,又閃過了這次的撲咬。芬里爾兩次撲空,開始謹慎地繞著艾斯藍轉圈,似乎在思考攻擊的策略。
「要是有武器就好了。」艾斯藍憤怒地扯了扯手上的鎖鏈。「只要有一支匕首就夠了。」
仔細打量眼前的猛獸,艾斯藍有些驚訝地發現,芬里爾的健康狀況並不是很好。牠的雙眼混濁,眼角滿是眼屎;牙齦萎縮下垂,呈現不自然的紫色,劍齒的角度也有點歪斜。看來也許是因為脫離了原本的生活環境,這隻劍齒虎深受營養失調所苦。
在某個瞬間,艾斯藍突然同情起眼前這隻美麗的野獸。牠被強行帶離了自己的家鄉,被關在陰暗的鐵籠裡。他在萬人圍觀的沙地上與鬥士搏鬥,卻無法在無際的高原上奔跑。但艾斯藍知道,在這座競技場,沒有憐憫與榮譽,有的只是叢林的法則。他如果無法殺掉芬里爾,芬里爾就會吃掉他。艾斯藍別無選擇。
艾斯藍雙手指尖碰地,後腿彎曲,深吸一口氣,朝著芬里爾直衝而去。芬里爾高吼一聲,也朝著艾斯藍全速奔來。就在兩個身影即將交會的那一瞬,艾斯藍一躍而起,身體一個前空翻,雙手交叉,往下方伸直,芬里爾右邊那支巨大的劍齒卡進了艾斯藍手中的鎖鏈所圍成的小圈。芬里爾往前衝的動力,加上艾斯藍往反方向飛躍的動力,兩股力量同時透過鎖鏈往芬里爾的劍齒狠狠一扯,原本就開始鬆動的巨牙就這麼從萎縮的牙床上被扯了下來,拋往天空。
艾斯藍的身體在空中翻轉,白色的劍齒朝他飛來,他在落地之前,伸出右手,緊緊抓住了那根比匕首還長的巨牙。艾斯藍的後背重重摔到了地面,他眼前一黑,還沒恢復視野,芬里爾的身體已經壓到了他的身上。僅剩一支劍齒與兩排尖牙的大口在他眼前張開,朝頸項咬下。
滿場的觀眾全都探出上半身,屏息凝望著這駭人的一幕。芬里爾的動作停住了。他碩大的頭部戳出了一根白色的尖銳物體,泊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黃色的毛皮。死去的劍齒虎朝一旁倒下,艾斯藍將自己血淋淋的右手從芬里爾的嘴裡抽出。他將那根劍齒,從芬里爾的上顎往上刺入,從頭頂穿出。
「勝者,來自拂曉王國的無名戰士!」主持者的聲音再度響徹全場。幾萬名的觀眾歡聲雷動,朝著艾斯藍不停的喝采。
艾斯藍抹了抹臉上的血污,拖著疲憊的步伐,往來時的出口走去。
「你真是好狗運。」大漢靠在柵門旁,不可置信地嘖嘖說道。「居然把芬里爾殺了。上面的人對你氣得牙癢癢,但是無可奈何。有些人連他們也惹不起。」
「這是侯爵夫人剛才差人送來的信函,指名要給你的。」大漢粗魯地塞過來一個長條狀的信筒,上好的皮革與精緻的蠟在這個場合散發著強烈的突兀感。「她剛才在看台上看完了全程,看來你令他印象深刻。走吧,受諸神眷顧的混蛋。」
「我的衣服跟武器......」艾斯藍低聲問道。
「別得寸進尺了,快滾!」大漢喊道。
跌跌撞撞穿過競技場的後門,艾斯藍蹣跚走上街道,試著找出旅館的方向。艾斯藍察覺路人投來的好奇眼光意外的少。顯然以狼喉城的標準,一個全身染血的半裸男人不算是太值得矚目的景象。
「發生什麼了!」拉飛維持打開房門的姿勢,驚訝地全身僵直。「四德在上,你剛剛是去跟老虎搏鬥嗎?先別解釋了,你的傷口需要趕快處理。」
艾斯藍低頭看了看自己,才發現全身都是擦傷,右手下臂上被利牙割開幾道長長的撕裂傷口,鮮血正順著手指往下滴。看到自己的傷勢,一直被忽視的疼痛感才忽然又跑回艾斯藍身上。
「好好,別擔心。」艾斯藍微笑。「我碰過更糟的。」
拉飛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艾斯藍身上,強硬地拖著艾斯藍走進旅館房間。
「坐好,我去準備一些東西。」拉飛高聲指揮。「墨玉,看好他。」
數分鐘後,拉飛帶著一瓶透明液體與一堆繃帶走進門,墨玉已經準備好水桶等在一旁。拉飛毫不客氣地將艾斯藍的右手扯了過來,懸在水桶上方,將那瓶透明液體灑在傷口之上。
「啊啊啊!」艾斯藍忍不住喊出聲。「那是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某種蒸餾酒。」拉飛看了看毫無標示的瓶身。「老闆跟我說這是他們最烈的酒。」
伴隨著一些驚呼跟掙扎,拉飛好不容易完成了包紮,吐了口氣,自己也坐了下來。艾斯藍的傷勢並不重,但分佈面積相當廣,把能該包紮的地方處理完之後,他看起來也很接近木乃伊了。
「你會這麼容易被擊昏,我還挺意外的。」拉飛開口。「你在鷹城都幹了三年的獨行俠,從來也沒碰過這種事。一到狼喉城馬上就被打到不省人事還被綁走,這可能不是單純的運氣差。」
「我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艾斯藍揉了揉酸痛的肌肉。「我只看到一個人影,快到來不及看清,就被打暈了。」
「我這陣子有聽到一個人物。」墨玉說道。「鍊錘子爵。你是被鍊錘擊倒的嗎?」
「不可能吧。」拉飛插嘴。「可能是某種鈍器,但鍊錘不可能那麼快。而且如果是鍊錘這種武器,他的腦袋早就開花了。」
「等等。」艾斯藍皺眉。「鍊錘子爵?魯伯特跟我提過侯爵聘雇的一個打手,叫做釘錘子爵。這應該是同一個人吧?」
「我聽到的是鍊錘子爵。」墨玉堅持道。
「乾脆就叫他鈍器子爵吧。」拉飛擺手。
處理完艾斯藍的傷口,三人一時之間便無事可做了。墨玉主動提出要去找些東西來吃,便逕自走出了門。艾斯藍認份地躺在床上,心想今天就不要再惹拉飛生氣了。
片刻之後,拉飛拿了張椅子放在艾斯藍的床邊坐下。艾斯藍忍不住開始想像他又要聽到什麼責罵。
「我想了一想。」拉飛緩緩說道。「我認為你是對的,我或許不應該......強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真的?」艾斯藍訝異地說道。他沒想過拉飛會是先讓步的那一個。「但是你要找誰來替代我的位置?」
「我可以......做一點偽裝。」拉飛說道。「我想應該不至於被認出來。」
不知為何,經歷了方才生死關頭的搏鬥,艾斯藍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堅持有些可笑。拉飛要特別冒著被識破身份的危險,又是為了甚麼呢?他想到侯爵夫人高坐在貴賓席,看著他在沙地上流血,享受發生在他身上的苦難,旁邊還有僕人替她搧風。她究竟憑甚麼認為自己比下面的人尊貴呢?
「事實上,呃......」艾斯藍從褲子裡面翻出了那張邀請函。
「沙利姆王子!」拜倫侯爵熱情地招呼。「歡迎,歡迎!希望你喜歡這個小小的城堡。」
墨玉穿著絲綢長袍,臉上貼著造型花俏的鬍子,正堆起笑臉朝拜倫侯爵走去。墨玉根本不需要刻意作戲,他平常看起來就已經十足像是個近東王子了。優雅而自信的步伐,從容慵懶中藏著犀利光采的眼神,閃亮柔順的長髮,如藝術雕塑般的體魄……坦白說,真正的近東王子大概遠遠沒有這麼完美。然而即使是那可說是非人的氣度與外貌,也只替這個傳奇仙境的王子身份,更增添幾分說服力。
「您太客氣了,拜倫侯爵。」墨玉說道。「琥珀宮真是太美了!我沒想到在西方還能看到能媲美蘇丹皇宮的宮殿。」
「承蒙不棄。」拜倫侯爵微笑,揮手領著墨玉往會客室的方向走。「我相信紅谷中的宮殿必然不遜於這座琥珀宮。」
會客室中,軟墊與矮几早已擺放妥當,燃放的薰香飄散醉人的紫煙,新鮮的水果與糕點在銀盤上堆成壯觀的小山。一切就緒,就等著貴賓入座。墨玉表現出適當的驚訝與感謝—--給侯爵應有的面子,卻隱約顯露出對這種場面早已習以為常的自若神情。
「沙利姆王子。」安坐後,侯爵故作隨意地說道。「許多人都說,紅谷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一處祕境,您同意這種說法嗎?」
「通往紅谷的唯一一條路,只有庫蘭峽谷。」墨玉斜躺在軟墊上,自在怡然態度像是他才是此處的主人。「庫蘭峽谷剛好位於兩個夜族領地的交界線,只要踏錯一步,就會誤入禁地,永遠無法回到人類世界。這條安全通道不但狹窄,而且蜿蜒曲折。即使在紅谷,也只有一小部分的居民知道這段路怎麼走。」
「簡而言之……這裡確實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那麼,我就有話直說了。」拜倫侯爵清了清喉嚨。「聽說閣下您有出售紅谷的打算?」
「這情況有點尷尬,拜倫大人。」墨玉笑容的有些僵硬。「我當時無意中向魯伯特透露了這件事,這並不是我的本意。」
「這是緣份,沙利姆王子。」拜倫侯爵彎腰替墨玉斟酒。「既然來了,何不談一談呢?」
「我必須對您說實話,若有冒犯,希望您不要見怪。」墨玉露出尷尬的苦笑。
「這筆生意,我沒有計劃讓西方人參與。這不是我對西方人有成見,而是......我不確定在拂曉王國,有沒有任何人有能力負擔這個價碼。世界上絕大多數的黃金都集中在三帝國,這也是為什麼三帝國向來沒有侵略拂曉王國的意願。別誤會,這是個偉大的王國,但是要論及金錢,恐怕......」
「我同意,王國中大部分的王公貴族其實都是窮酸鬼。」拜倫侯爵點頭,並配合地做出輕蔑的神情。「他們連什麼是寶石紅酒都沒聽過。但是,沙利姆王子,我不是那些人。」
「不如,沙利姆王子,」拜倫侯爵傾身,將臉靠近對方,直直盯著墨玉的雙眼。「您給我一個數字?」
「您確定嗎?」墨玉似乎被拜倫侯爵的氣勢所影響,吞了口口水。
拜倫侯爵維持著笑臉,那道疤痕在他的臉上被扭曲成一個奇異的形狀。墨玉無奈於緊繃的氣氛,終於鬆口。
「三百五十萬沙特里磅。」墨玉緩緩說道。
「三百五十萬沙特里磅。」拜倫侯爵快速在腦中思考這個數字代表的意義。「換算成拂曉王國的貨幣,那是將近一千萬金鷹幣。」
一千萬金鷹幣。即使在拂曉王國的全盛時期,整整十年的王室稅收加起來,可能還根本無法接近這個數字。多少家族彼此爭權奪利、血染四方、骨肉相殘,所為的財富還不及這個數字的十分之一。一千萬金鷹幣,這個價值本身,恐怕早已超越了一般人最瘋狂的想像。
侯爵的家族歷代管理著狼喉城,累積的財富恐怕要比大多數人所猜想的還更加可觀。一千萬金鷹幣,是侯爵能夠負擔的價格。但這也代表著喉爵的七成財富,全都要投資在同一個地方。
「我的價錢,是準備要開給曼克雷大帝或是巴賈凡蘇丹的。」墨玉盡可能客氣地指出。「侯爵您固然在王國中是個富有的人,但這畢竟......有些超乎您的格局了吧。」
超乎他的格局。拜倫侯爵自從繼承頭銜以來,就一直都是全王國最富裕的人,甚至還將家族累積的財富又翻了一倍。居然有人跟他說,這一筆買賣超乎他的格局?看這個沙利姆王子驕縱的樣子,想必認為西方世界的人全都是窮鬼。
「我可以負擔,沙利姆王子。」拜倫侯爵幾乎不假思索地回應。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大跳。「我承認,一千萬金鷹幣不是小錢,但還不至於無法負擔。」
「您是說真的?」墨玉驚訝地坐直了起來。
「我可以一次將全部的金額跟您結清,沙利姆王子。」拜倫侯爵輕鬆地答道。「不用債券,直接將黃金裝箱送過去。」
「這真是......」墨玉表現出驚訝無語的樣子。
「但是我希望您先回答我一些問題,沙利姆王子。」拜倫侯爵接著說道。
「當然,只要是我能夠回答的。」墨玉答道。
「您應該還沒繼承紅谷,對吧?」拜倫侯爵說道。「你的父親,薩依德大王,他知道你這次的行動嗎?」
「我的父親已經不住在紅谷了。」墨玉表示。「還有所有的居民都是。」
「喔?」拜倫侯爵著實驚訝。「這是怎麼一回事?」
「坦白說,我在紅谷待得快要瘋了。」墨玉戲劇化地大歎一口氣。「那個地方完全與世隔絕。我嘗不到任何異國食物,也看不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表演。我每天看到的就是同樣的幾張臉,吃的是同樣毫無新意的貧乏料理。要我繼承這座監獄,我絕對撐不下去,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
「我的父親對那個遠古的夜族傳說深信不疑,而我利用了這一點。我設法讓他相信,當出的領主克里凡,已經被手下篡奪其領主的位置,而新的領主正打算將紅谷收回。」
「抱歉,您到底是怎麼說服他的?」拜倫侯爵忍不住問道。「怎麼可能有任何人可以知道發生在夜族領地內的事?」
「我花了一筆錢,設法買到了一個小道具。」墨玉露出得意的神情。「一個秘史工藝品。只是一個地圖一樣的小東西,但足夠說服我那迷信的父親了。我找來了一個西方朋友,拿著這個東西,來到紅谷作客,並聲稱自己是秘史城的史學家,前來警告紅谷即將被夜族的新領主給奪回。」
「因為紅谷本來就是夜族領地,所以秘史城無法介入。」拜倫侯爵拍掌。「他們只能請所有居民撤離。這個主意真是太妙了,沙利姆王子。」
「現在紅谷已經空無一人,隨時可以移居。」墨玉愉快地舉起酒杯。「如果您想要的話,可以先親自來訪一趟,確認我講的是不是真的。只要......」
墨玉喝了一口酒,花了一秒欣賞侯爵臉上急切難耐的神情。
「只要讓我先看到那三百五十萬沙特里磅。」
結束了為時三天的宴會活動,阿格森大團長帶著兩位隨身護衛,踏著夜路往騎士團的營地走去。營地位於鷹城的城牆之外,數百公尺之遠的矮丘之上。通往營地的小徑其實只是士兵通過踩出來的荒道,遠離君王大道,人煙罕至。
與萬人的騎士團一起活動,阿格森很少有獨處的機會。在漫長而令人難以忍受的宴會之後,阿格森無論如何也想暫時遠離人群,享受一下清淨的空氣。為了起碼的安全起見,他仍然帶著兩名最信任的騎士作為護衛。兩名護衛提著油燈,謹慎地掃視周遭可能潛藏的危險。
「阿格森大團長。」冷不防,一道男聲從前方傳來。阿格森與護衛隨即繃緊神經,擺出備戰姿勢。剛才怎麼會沒注意到前方有人?
一條修長的人影從黑暗中走出,踏入油燈的光亮之中。阿格森瞪大眼睛,訝異地發現來者是個他認識的面孔。
「拉維茨大人,這是怎麼回事?」阿格森沉聲說道。「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告訴我,大團長。」拉維茨興味盎然地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拉維茨大人,赫夫特堡的男爵,王國議臣。」阿格森語調平平的說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了嗎?」
「不,我是問你,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拉維茨耐心地再度問道。「我想,席貝流士大人想必跟你提過?」
「這是為了這件事?」阿格森皺起眉頭。「席貝流士大人確實有告訴我一些傳言,但我並沒有相信。」
「他是怎麼告訴你的?」拉維茨面帶微笑地問道。
「他說......你是個刺客。」阿格森不情願地回答。「他說你的貴族身分是假的,你事實上只是拜倫侯爵高價顧來的一個刺客。如我剛才所說,我並沒有相信。」
「噢,不隨意聽信流言。真有智慧。」拉維茨點了點頭。「但是......」
兩條身影是從陰影中剪出來的一樣,突然就出現在拉維茨的身邊。
「席貝流士說的是對的。」拉維茨露出無奈的微笑。「我是個刺客,而這兩位是我的同事。」
一男一女往前跨了一步,靜靜地站立在道路兩旁。
「你到底想幹什麼?」阿格森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只是替我的雇主傳達訊息。」拉維茨說道。「你要聽命於拜倫侯爵。」
「你瘋了嗎?」阿格森噴出冷笑。「永遠也不可能。」
「他也猜到你會這樣回答。」拉維茨不以為意地說道。「所以他要我提醒你一件事。」
「如果你不對侯爵宣示忠誠......」拉維茨指了指兩名護衛。「我們就會殺掉你的一個騎士。之後每隔三天,我們都會殺掉你的一個騎士,直到你妥協,或是殺到沒人可殺為止。」
「你們才不敢。」阿格森憤怒地說道。
「噢,我們不敢嗎?」拉維茨輕笑。「凱拉,麻煩妳?」
較嬌小的身影猛然往一名護衛接近,護衛急忙抽出長劍,擺出架勢,但等他將劍尖指向敵人的方向,對方早就不在那裡了。刀光一閃,皮革斷裂的清脆聲音傳來,緊接著是金屬掉落地面的刺耳聲響。護衛低頭一看,看到自己的腰部鎧甲掉在地上,而無防備的腰部之上—--架著一把形狀奇怪的彎刀。
一聲輕快的女性哼笑聲響起。阿格森與另一名護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到一堆沉甸甸的濕滑軟物掉落地面的聲響。護衛看著下方的景象,開始尖叫。
阿格森激動的想要拔劍,卻發現一柄匕首已經架在自己脖子上。方才他為眼前景象所震驚的時候,拉維茨已經繞到他身旁了。轉頭一看,另一名護衛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已經被那名黑衣男子給用短劍給挾持住,動彈不得。
「你們瘋了。」阿格森憤怒地發抖。「你們這些無恥,下賤的刺客,為了金錢屠殺無辜的人民。你們會付出代價的。」
「是啊,我們為了金錢殺害別人。」拉維茨笑咧了嘴。「那麼你們呢?你們隨自己高興挑選戰場,把戰爭當成運動。至少,我們殺人還能換來一些實質益處。」
「我們戰鬥是為了王國與四德的榮耀。」阿格森吼道。
「很好,很好,非常感人。」拉維茨拍了拍阿格森的肩膀。「現在,你們得為拜倫侯爵而戰。」
「記住,如果你不答應對侯爵宣示忠誠,每隔三天,你就有一個騎士會死。」
拉維茨對那名黑衣男子點點頭,黑衣男子伸出手,將護衛手中的油燈搶了過來,扔到地上。周遭突然陷入一片全然的黑暗。阿格森察覺到脖子上的涼意消失,急忙奮力揮舞手中長劍,卻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砍到。
等到阿格森好不容易用身上的火石與四周摸索到的樹枝做成了火把,拉維茨早就不見蹤影了。阿格森一語不發,大步往營區走去。
營地的士兵們見到大團長歸來,急忙立正站好,向阿格森敬禮。阿格森沉默了數秒,緩緩開口。
「全軍拔營。」阿格森用低沉的聲音宣布。「我們要離開鷹城了。」
「是,大團長。」一名副官回道。「請問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狼喉城。」阿格森說道。「我要把那個地方踏為平地。」
「我是狄倫·歐文斯,來自楓林城。」艾斯藍以無比標準的姿勢行宮廷禮,還順帶露出閃亮的牙齒。「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略帶褐色的肌膚與明亮的黑眼睛,顯露出一部分的東方血統。她穿著簡單的長袍,不過於裝重也不過於裸露。
侯爵夫人身旁站著一位長相清秀的青年男子,從遠處看來有那麼點像拉飛--淡色金髮,綠色眼珠。他的身材有些嬌小,看起來相當年輕,或許比艾斯藍還要年輕。他穿著樣式陌生的精美套裝,看起來應該是侯爵夫人的隨身寵僕。
「叫我克勞拉。」侯爵夫人伸出右手,讓艾斯藍親吻。「能夠有你這樣的勇士造訪,替這個地方增添了光采。狄倫爵士。」
「我不是騎士,夫人......克勞拉。」艾斯藍靦腆地笑道。「我的父親只是個男爵,我沒有繼承任何頭銜或土地。事實上,我並沒有資格進入這裡。」
「胡說。」克勞拉說道。「你在競技場的表現,證明了你是王國中最傑出的鬥士。沒有人任何騎士,比你更有資格踏足琥珀宮。」
艾斯藍想起了拉飛的指導:別忘記你的身份,但也不要表現的像個新來的小僕役。侯爵夫人想要的,是個無所懼的英勇戰士,而不是個唯唯諾諾的小白臉。
「我只是為了求生而戰,克勞拉。」艾斯藍說道。「我不是什麼勇武的鬥士,我只是試著不被吃掉。」
「謙卑!一個真正英雄應有的品德!」克勞拉讚賞。「來,讓我好好招待你。」
克勞拉挽起艾斯藍的手,踏著優雅卻敏捷的步伐,朝著琥珀宮的深處走去。
艾斯藍很難不注意到,那名淡金髮的青年男子一直跟在他們兩步之遠的身後。艾斯藍不確定持續無視他是不是有些無禮。對方倒是很自在,在與艾斯藍不經意視線交錯的時候還能自然地露出微笑。
「他是艾德溫。」克勞拉查覺艾斯藍的視線。「別在意他,我們走吧。」
琥珀宮的中心處,有著一個庭園。大理石鑲嵌的石柱形成圓形環繞的迴廊,庭園的中央是一座壯觀的噴泉,基座以黃金馬賽克拼磚做為妝點。庭園上方則是高聳的天井,為噴泉送來幾道金色的陽光。
克勞拉與艾斯藍在迴廊上漫步之時,艾斯藍發覺到其他人的存在。每隔一段距離,廊柱旁邊就會站立著一名黑袍金面具的修士。就像魯伯特的描述一樣。他們動也不動,幾乎毫無氣息。
「他們是......?」艾斯藍問道。
「看起來夠陰陽怪氣的,對吧?」侯爵夫人拉著艾斯藍的手臂,咯咯輕笑。「他們來自一個東方的教團,據說他們是全世界最傑出、最致命的戰士。」
「我聽過這個傳說!」艾斯藍驚呼。「艾蓮莎教團的死亡舞者。他們代代守護著真理之母艾蓮莎所棲息的一棵聖樹,他們傳承著世界上最強大的一套武術。一個死亡舞者,就擁有幾十個人的戰力。」
「同時也是世界上最昂貴的護衛。」克勞拉說道。「你無法想像。」
「侯爵......是如何讓他們聽命於他的?」艾斯藍問道。「艾蓮莎教團的信徒應該無法被金錢收買。」
「很簡單。我丈夫抓取了機會。」克勞拉解釋。「那棵聖樹所在的土地已經開始沙漠化,聖樹正逐漸死亡。我丈夫花了......難以估計的人力與物力,從百里之遠的一處山丘,將聖樹連同數噸重的泥土,一併運回了狼喉城。你能想像嗎?將一棵高大如塔樓的巨木搬運穿越紅色沙漠?總之,他保護了聖樹,這換取了舞者們無條件的絕對忠誠與服從。」
「我相信......他們應該有這個價值。」艾斯藍說道。
「舞者總共只有三十人。」克勞拉輕輕搖頭。「要我說,我覺得這實在不划算。就算他們再厲害,能抵得了多少人?直接聘雇五千人的傭兵,花費的金錢不需要一半。不過......我丈夫有他的自己的作法。」
時間過得很快,參觀了一部分的宮內設施,享用了奢侈的茶點與叫不出名字的昂貴飲料,艾斯藍轉眼就與克勞拉度過了一個下午。克勞拉是個聰慧而見多識廣的女人,艾斯藍逐漸擔心或許這個計劃沒那麼容易成功。不過,他認為克勞拉對他是挺有好感的。
叫做艾德溫的年輕人始終如影隨形,艾斯藍久了也就習慣了。不過艾斯藍注意到,艾德溫從未以任何方式服侍過克勞拉,他只是隨意的四處踱步。艾斯藍想,或許這個漂亮的小傢伙就只是個花瓶,克勞拉喜歡留他在身邊。
「那麼,我想我應該告退了,克勞拉。」晚餐結束後,艾斯藍開口。「時間已晚,我該回去我的旅館……」
「別胡說了。」克勞拉責備性的揮動手掌。「你就住在這裡。琥珀宮的空客房多的是,放著不住實在太可笑了。這幾天我丈夫出門辦事,你剛好跟我作伴。」
「但是,克勞拉……」艾斯藍露出為難的神情。
「別說了,我堅持。」克勞拉作勢豎起手指。
「那麼,好吧。」艾斯藍微笑點頭。「我就在琥珀宮打攪您一晚了。」
「一晚?話別說得這麼早。」克勞拉呵呵笑道。
拉維茨再度拿出了那個金屬圓筒。他有預感,他可能沒有太多機會使用這個方便又危險的道具了。
「一切都完成了,拜倫大人。」拉維茨說道。
「非常好。」拜倫侯爵加重了這句話的語氣。「現在,你的工作結束了。」
「你的意思是,這個階段的任務告一段落?」拉維茨有些遲疑地問道。
「我的意思是,全都結束了。」拜倫侯爵放慢速度說道。「我們的合約到此終止,我不再需要你的服務了。感謝你至今為止的努力。」
「我了解了。」停頓了兩秒,拉維茨回應道。「那麼,拜倫大人,你必須支付尾款。首先,麻煩您通知我的手下,請他們來鷹城」
「我覺得......那可能不需要了。」侯爵說道。
「這是什麼意思?」拉維茨問道。
「你是我遇過最聰明的人,拉維茨。」侯爵的語氣帶著點笑意。「我想你不會不了解現在的狀況吧。血鷹騎士團的一萬五千名精兵正朝狼喉城進軍,而不久之後,狼喉城就會被輾為廢墟。告訴我,拉維茨,我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這是你唯一能得勝的方法。」拉維茨說道。「你必須讓所有人都確信狼喉城已經殞落,拜倫侯爵已經退場。」
「華格納公爵與斐特南大主教,他們之間會有一場大戰。」侯爵自顧自地解釋。「不論誰勝出,那一方還必須面臨史特勞斯的御林軍,與鷹城那鋼鐵般的城牆。」
「經過一次大戰,與漫長的圍城戰,」拉維茨配合地接著說道。「最後他們必然殘破不堪,物資耗盡,整個鷹城也會因為鎖城而面臨饑荒。」
「而這個時候,我會帶著最精良的東方傭兵,以及一車又一車的物資與糧食,回到鷹城。」侯爵緩緩道出。「沒有任何人可以抗衡我。為了我帶來的糧食,鷹城的人民會迫不及待把我抬上王位,因為我是他們唯一的救世主。並且,在將來的五十年內,都不再有任何人有能力與我對抗。」
「完美的計劃。」拉維茨讚賞地說道。「簡單,但是完美。就算有其他人懷疑到你會這麼做,他們也不知道你已經躲到哪裡去了。在這個緊繃的情勢下,他們一定會自己先打起來,你只要等到那一天發生。」
「不過這個計劃還有一個小問題。」侯爵說道。「你。你在鷹城代表著我。要讓所有人信服拜倫侯爵已經殞落......」
拉維茨的背脊升起一股涼意。他有想過這種情形或許會發生,但他從來不認為侯爵會做到這種地步。這真的有必要嗎?或許真正的問題是,拉維茨始終太有自信,從不相信自己有可能成為需要被解決的無用後患。
拉維茨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總是有著同樣的弱點:把自己想得太聰明,做了太多理所當然的假設。不論你多聰明,都不能忘記一個簡單的事實。你永遠無法完全預料別人的行為。
「我必須要被遺棄。」拉維茨苦笑著說道。「最好的情形,我應該要被殺死。我猜,鷹城中已經有人等著要殺我了,對吧?但是我還有一大群部下,他們......」
「你的手下們,大部分散佈在狼喉城與邊境地區,」侯爵說道。「我動用了所有的資源,設法把找得到的全都找了出來。你知道我資源很豐富,對吧。」
「找到他們之後,我提供了一筆非常、非常優渥的退休費。基本上遠遠超過他們一輩子替你工作可以賺到的錢。」
「我想應該沒有人拒絕你的提議?」拉維茨歎道。「他們是殺手,不是騎士。他們唯一理解的忠誠,就是對錢的忠誠。我就是這麼教育他們的,噢,我想這個狀況有點諷刺。」
「啊,你可能有點妄自菲薄了。」侯爵指責地說道。「你可能會驚訝,事實上有至少一大半的人拒絕了我的提議。你或許沒有自覺,但這些人對你可是真正的忠誠。至少,絕對不亞於騎士對於王國的忠誠。」
「他們怎麼了?」拉維茨問道。
「你知道的。」侯爵無所謂地說道。「你的手下都很優秀,但我有艾蓮莎教團的死亡舞者。如你所知,他們是世界上最傑出的戰士。至於你……我想應該不用我多費心,鷹城中自然有人會對付你。」
一陣短暫的沉默。一股情緒在拉維茨胸中形成,並且逐漸擴大,蔓延到他的全身。拉維茨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情緒了。他甚至都不確定自己還有感受到這種情緒的能力。這股情緒有如冬夜中的一池熱水,你無法抗拒想要墜入其中的欲望。
「狄米特‧馮‧拜倫。」拉維茨平靜地說道。
「是?」侯爵說道。
「我會找到你,然後殺了你。」拉維茨說道。「我會花很長、很長的時間。當你終於斷氣,將沒有人認得出你本來是一個人。」
「那麼,助你好運。」侯爵淺淺一笑。「燕雀。」
「史特勞斯大人。」席貝流士恭敬地說道。「您說過,確保血鷹殿中沒有違反法律的情形發生,是你的職責,沒錯吧。」
皇家議事廳近期的會議都保持著全員出席的良好狀態,今天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今天的氣氛要比以往還要緊繃。拉維茨感覺得出來,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席貝流士的桌前放著一本比磚頭還厚的羊皮精裝書,拉維茨瞄了一眼,那封面上龍飛鳳舞的燙金大字,似乎是「王國憲章」。
「是的。」史特勞斯回應了方才的問題。
「太好了。」席貝流士點頭,打開了那本厚重的精裝書。「我這幾天做了一些功課,就我的理解,當國王不在的時候,王國議會具有一定程度的政令決策權。而這些決策,在國王復位之前,都具有法律效力。」
「您到底打算說什麼,席貝流士大人?」拉維茨不耐地打岔。
「別急,拉維茨大人。」席貝流士舉起手。「這表示,只要在被允許的範圍內,現在王國議會所做出的任何決策,都形同法律。我說的對嗎,史特勞斯大人?」
「沒錯。」史特勞斯思考了半秒,給了肯定的答案。
「所以這是要做什麼?請御林軍總帥給我們釋憲嗎?」拉維茨說道。
「我有個動議,各位。」席貝流士站了起來。
「根據我的調查資料,拉維茨·奧狄拉男爵,在十五年前就失蹤了。」席貝流士高聲宣布。「根據男爵的父親,法洛納伯爵所言,拉維茨男爵是個黑髮,褐眼的男人。然而如各位所見,這個自稱拉維茨男爵的人,有著金髮與藍灰色的雙眼。我合理推論,這個男人是冒充拉維茨男爵的一個騙子。」
「噢,說謊也不打草稿,席貝流士大人。」拉維茨啼笑皆非。「如果你真的去問法洛納伯爵,我保證他會回答我就是他的兒子。為了確保這件事,侯爵可是花了一筆錢呢。不過我猜你根本沒去問他,對吧?」
「我提議,永久撤銷這個人的議臣身份。」席貝流士無視於拉維茨,繼續說道。「並且讓他以欺瞞皇室與議會的罪名,接受審判與制裁。同意者,請舉起你的右手。」
十三名議臣,包含席貝流士在內,都一致舉起了手。拉維茨換了翹腳的腿,環視周遭,發現竟然有一個人也沒有舉手。
「凱恩斯大人。」席貝流士冷冷說道。「看來你不支持我的提議啊。或許你該更謹慎地選擇你的盟友。」
「我承認這個選擇伴隨著風險,不過我願意承擔。」凱恩斯笑瞇瞇地說道。
「超過半數通過,現在,請皇家衛兵將這個男人逮捕。」席貝流士用了拍了桌子,憤怒地宣佈。
「你真的覺得這幾個破鐵壺可以制服我?」拉維茨冷笑,站了起來。
站在門口的兩名衛兵面面相覷,似乎不確定該不該執行命令。
「史特勞斯大人。」席貝流士轉向史特勞斯的方向。「如果這個男人拒捕,那就是違抗法律,您與您的御林軍就有義務加以阻止,我沒有說錯吧。」
「御林軍!聽我口令!」史特勞斯以驚人的音量大喊。「逮捕拉維茨男爵。如果他抵抗,可以動用必要的武力。」
席貝流士滿意地點頭。他恨不得看看拉維茨現在的表情,一轉過頭,席貝流士馬上驚覺拉維茨的身影已經不見了,議事廳的大門敞開,兩名守衛昏倒在地。席貝流士氣急敗壞地奔向門口,看到拉維茨已經跑過了半條東翼走廊,背影正快速縮小。
「攔住他!」史特勞斯的聲音從拉維茨身後傳來。拉維茨簡直可以感覺到,那道聲音超過了他,奔向走廊的末端,最後傳到大殿中,那兩排御林軍的耳中。
一奔出走廊,寬敞的大殿在眼前展開。四面八方都有御林軍湧上,拉維茨繼續奔跑,出口樓梯就在大殿的底端。只要再幾十步,他就能衝到出口。御林軍的包圍網迅速成形,拉維茨繼續疾奔,出口卻漸漸已經看不到了。一眨眼,他的眼前全都是黑色的御林軍士兵,他快速回頭,發現黑色的人群也從後方圍了上來。終於,拉維茨停下了腳步。御林軍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徹底將他封鎖在內。
不,不是御林軍。拉維茨定神一看,發現只有方才追在他身後的幾名士兵是御林軍,在大殿的這些士兵全都不是。那幾名御林軍似乎退到了後方,把空間讓給包圍著拉維茨的這群黑色軍隊。同樣都是黑色的鎧甲,所以一時沒意識到,這些士兵穿的並不是閃亮的黑琺瑯鑲嵌鎧甲。他們盔甲的黑色,是原本的鋼材就具備的顏色。墨鐵礦。所有人都知道,這種鐵礦只產在何處,並且只有哪一種軍隊使用它打造盔甲。
「我知道御林軍平常駐紮在血鷹殿之外,血鷹殿內的人手太過分散。」席貝流士的聲音自後方傳來。「至於那些皇家衛兵......我不指望他們具有裝飾品以外的功能。所以,我帶了援軍進來。」
最前緣的五名士兵熟練而冷酷的架起長劍,自五個方向朝拉維茨快步趨近。以他們的裝備看來,他們應該不是普通士兵,而是正規的騎士。席貝流士瞇起眼,滿意的看著騎士盔甲上,那個黑色渦型的紋徽。暴風旗紋章。看到這個紋章,就有如華格納公爵本人親臨戰場。
凱恩斯等議臣也趕到了現場,席貝流士站在眾人前端,臉上藏不住沾沾自喜的得意神情。迎上席貝流士嘲諷的目光,拉維茨突然發出了一陣奇怪的低笑聲。那是一種嗤笑聲,低沉、刺耳,冰冷。
即使組織內的手下,也常常忘了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拉維茨是個現實主義者,享樂主義者,從不正經的輕浮無賴;但這些只是表象,就像橘子的外皮。大家非常容易忘記,像拉維茨這麼聰明的人,有得是更好更安全的方法,能賺更多的錢,並享有更高品質的生活。大家很容易忘記,拉維茨是自己選擇了現在的生活。大家很容易忘記,在那個輕浮的表象之下,是什麼東西在蟄伏。
大家很容易忘記,燕雀這個名子的意義,就是刺客中的王者。
拉維茨轉動上半身,甩出雙臂。他的衣襬隨著動作飄起,他的姿態如同排練過千百次的舞步,流暢而從容,一氣呵成。
五名騎士幾乎同時撞上了一面隱形的牆。他們被一道力量猛然彈開,呈後仰的姿勢重重倒下。五位騎士的喉頭上,都多了一支突兀的閃亮金屬物。
五個移動的目標,五個只有硬幣大小的標的,在同一個瞬間被命中。眼前的狀況太過超乎現實,在場眾人一片呆然,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拉維茨的重心沒有移動過。他知道自己能僅憑下臂的力量,用兩次的動作擲出五支飛鏢。他知道自己眼角餘光的一撇,便足以完成細膩可比外科手術的瞄準與計算。他能如此神速的完成這一連串動作,因為他毫不懷疑自己可以命中目標。
凱恩斯愣住了。他完全無法想像,是怎樣近乎病態的偏執,怎樣對完美的堅持,才能讓一個人獲得這種非人的技巧。在那一刻,他了解到燕雀不僅僅是刺客。這名被稱作燕雀的男人是個藝術家。對藝術家而言,完美並不存在,對美的執著是永無止境的追尋。
席貝流士憤怒的揮下手臂。另一波騎士組成戰線,圍成一個完整的環,向拉維茨收緊。拉維茨的上身再度轉動,他的雙臂彎曲、甩動,速度快到只留下一團模糊的軌跡。前,後,左,右,第二波的戰士陸續撞上無形的牆,向後倒下。
騎士如潮水般自四方襲來,但拉維茨的周圍就像有一個看不見的護罩;這群所向無敵的暴風騎士,看起來就像撞上玻璃的一群飛蟲。沒有人的眼睛能看的到拉維茨究竟是從何處抽出飛鏢、如何擲出飛鏢,甚至連飛鏢的軌跡都無法辨識。只能從倒地的騎士的咽喉上,推知他們是被飛鏢所一擊斃命。
拉維茨的表情改變了。那張戲謔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剝落了,原本的面貌開始浮現至表層。席貝流士與議會眾臣目瞪口呆,看著這個全然陌生的人。那張臉上刻畫著瘋狂,飢渴,與絕望。這個人眼中有著一個黑洞。這個黑洞或許永遠無法填滿,但他至死都不會停止嘗試。
燕雀的面具並不是那張白色陶瓷的假面。「拉維茨男爵」這個人,才是燕雀的面具。
「我向來以我的自我控制力為傲。」拉維茨開口。「我還沒想過,會因為我控制得太好,有人就因此忘了我是誰。」
「你們在對付的人,是燕雀。你們了解這是什麼意思嗎?」
幾十名黑色騎士七零八落地橫躺一地,突來的寂靜轉化為強烈的不安感。拉茨掃視四周,在場眾人全都倒退數步,一聲也不敢吭,連在後方的幾位御林軍也遲遲不敢上前。就在這個時候,一道悶雷般的聲音響起。
「夠了,拉維茨。」史特勞斯的聲音在整個廳堂環繞著。「現在投降,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人群自動分開,史特勞斯從容地大步走來。他推了推眼鏡,舉起雙柄劍,甩動沉重的劍身。兩個巨大的劍身如蝶翅般輕鬆翻動,彷彿沒有重量。
世界上最高超的武者,拂曉王國的世紀傳奇;連續四任的第一武士兼首席劍士,御林軍最高總帥:史特勞斯勳爵,正站在拉維茨面前。從來沒有人能與史特勞斯交手超過兩招,從來沒有。與史特勞斯相較起來,連暴風堡的蘭塞爾爵士都顯得微不足道。
拉維茨揮出雙手,五把飛鏢化為五道細不可見的閃光,往史特勞斯的心臟,咽喉,與雙眼飛去。史特勞斯的雙眼無法跟上飛鏢的軌跡,沒有人可以。但史特勞斯看到了拉維茨的動作。腰部,肩膀,手臂,手指,他看得一清二楚。在飛鏢擲出的同一瞬間,史特勞斯揮動雙柄劍,由左到右輕輕一撥,五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響起,五支飛鏢全都掉落地面。
拉維茨全身一震,一股完全陌生的戰慄感爬滿全身。他從來沒有失手過。他突然了解到,為什麼史特勞斯是如此強悍的武者。他不知道史特勞斯究竟怎麼辦到的,但他知道:在那副金邊眼鏡之後的那雙細眼,不但能夠看到一切,還能看穿一切。他在你攻擊以前,就知道你的每一個攻擊意圖。所以他永遠不敗。
一眨眼,兩人距離拉近,已經無法使用飛鏢了。拉維茨雙袖往下一甩,兩把短劍落入雙手。右手正手,左手反手,拉維茨的十指與劍柄的皮革緊緊貼合,兩把劍已成為他雙手的延伸。拉維茨壓低重心,如砲彈般往史特勞斯衝去,史特勞斯的雙柄劍斬下,拉維茨用左手短劍打偏了攻擊軌道,身體一側,右手短劍往史特勞斯的身上刺去。史特勞斯的劍身一轉,另一端的劍身突然從側邊朝拉維茨揮來。拉維茨急忙調整重心,以右手勉強格開這一劍。
史特勞斯的動作很快,但沒有拉維茨快。然而,那對龐大的劍身有著驚人的威力,拉維茨儘管可以格開攻擊,自己的架勢與平衡卻會被破壞。而且,每當史特勞斯揮劍,兩把垂直的劍身便會同時旋轉,極難判斷攻擊的方向。拉維茨的雙劍快如閃電,精準狠猛,但卻竟然沒有任何傷到對方的機會。交擊數次,拉維茨終於抓到了一絲破綻,兩把短劍以目光無法跟上的速度化為一片銀色的刃網,虛實交錯的連環刺斬往史特勞斯的側身撲去。雙柄劍一轉,巨大的劍刃化為盾牌,即時擋下來這陣攻擊。
兩人同時虛晃一招,舞出幾朵劍花,迅速拉開了一步的距離。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與我過招到這種地步。」史特勞斯開口。難以置信的是,他似乎在笑。沒有人看過史特勞斯笑。「而且用的還只是兩把短劍。兩把短劍,居然能每次都擋下我的攻擊。」
「噢,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能跟我廝殺這麼久。」拉維茨回以笑容。
「你是個不可思議的人,拉維茨。」史特勞斯由衷說道。「不,燕雀。」
「你也是。」拉維茨回道。
拉維茨重重揮出右手,史特勞斯本能性的揮劍阻擋,但超乎他想像的事情發生了。那把劍飛了出去,但沒有飛往擲出的方向,而是劃出一個圓弧往他砍來。繩鏢。那兩把短劍,同時也是繩鏢,劍柄的底端繫著鋼線,鋼線纏繞在拉維茨的手臂上。
短劍繩鏢的鋼線撞上了史特勞斯的劍身,史特勞斯急忙往外揮劍,避免鋼線纏到自己身上。繩鏢繞著雙柄劍轉了幾圈,鋼線緊緊纏住劍身,沒有碰到史特勞斯的身體。正當史特勞斯想用雙柄劍將拉維茨拉過來,驚覺在剛才那一瞬,拉維茨已經開始繞著自己奔跑。史特勞斯重心一沉,往拉維茨的方向衝去。拉維茨隨即甩出左手,另一把繩鏢再度往史特勞斯斬去。史特勞斯舉劍格擋,這次他一劍將短劍擊飛,鋼線完全沒有碰到劍身。
但已經太遲了。就在剛才那一晃眼的時間,拉維茨繞著史特勞斯跑完了兩圈。他用力拉扯右手,第一支繩鏢的鋼線往內緊收,纏住了史特勞斯。史特勞斯的雙手被鋼線綁在身上,但鋼線只繞了兩圈多,他只需要數秒就可以掙脫。拉維茨的手中已經沒有武器,他現在能做的,就是逃跑。
在拔腿就跑前,拉維茨閃過了一個想法。他轉向席貝流士,臉上又重新掛起笑容。
「席貝流士大人。」拉維茨快速地說道。「你知道為什麼,拜倫侯爵會要我扮演議臣嗎?」
不等對方反應,拉維茨動了動舌頭,突然朝著席貝流士做了個吐氣的動作。
「因為我可以就隨時有機會可以做這種事。」
一震麻痹的刺痛感,從席貝流士的頸部爆開,迅速往全身蔓延。席貝流士還來不及說出一句話,就直挺挺的往後一倒,全身痙攣不止。血液開始從他的鼻孔與嘴巴湧出,他感覺自己正在溺死,被自己的血液溺死。他在泛紅的視野中,拼命搜尋拉維茨的身影,伸出雙手胡亂抓取,直到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
當史特勞斯甩開纏繞自己的鋼線,拉維茨早已不見蹤影。幾名御林軍呆立原地,一點也沒有追上去的意思。史特勞斯搖搖頭,他沒辦法責怪他們。你無法責怪一個人本能性的迴避死亡。
「您會派出追兵把他抓回來嗎?」凱恩斯問道。
「他已經逃到血鷹殿之外了。」史特勞斯拍了拍衣袖。「出了血鷹殿,就不是我的職權範圍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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