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最黑暗的心臟,也仍然在胸腔中跳動;即使是最冰冷的血液,也仍然在血管中流動。」
優雅的手指拂過琴弦,魯特琴發出了溫潤的樂音,完美迎合歌者渾厚的歌聲。魯伯特總是喜歡用這首北方歌謠當開場。那應該是個關於什麼白色城堡,還有受詛咒的姐妹,寒冷的魔法這類的故事。魯伯特並不是很喜歡那個故事。老套,情節又一點都不合理。不過他卻很喜歡這段歌詞,與曲調的轉折非常契合。
一陣掌聲傳來。大廳內聚集了滿滿的人,各種年齡職業都有。所有人都遠道而來,聽這個吟遊詩人的演出。七弦魯伯特,吟遊詩人中的傳奇人物。傳說他的琴音可以使癱瘓的老人起身跳舞,他的歌聲可以讓半死的活屍流下眼淚。
魯伯特環顧周遭,對眾人露出迷人的微笑。這裡是藍湖鎮的市議會大堂,在這種地方演奏,讓魯伯特感覺有些奇妙。吟遊詩人就該坐在旅店的壁爐邊演奏,火光照耀著眾人興奮的臉龐,溫暖的木頭地板,一杯杯的廉價啤酒......這才是魯伯特熟悉的舞台。然而現在他坐在真正的舞台上,整個拉克郡的人似乎都在豐收季結束之後,擠到這個大廳聽他的表演。表演場地被安排在這裡的原因顯而易見。沒有哪家旅店能容納下這麼多人。
魯伯特撥動琴弦,開始高歌。一如往常,他從遠方的國度帶來了動人的故事與歌謠。
南方山脈的噴火巨龍,紅色湖泊的九頭水怪;黑暗高塔中的美豔女巫,勇猛無畏的染血騎士。
一首又一首激盪人心的歌謠,一篇又一篇撼動心靈的故事,在溫暖的大廳環繞著。全場聽眾為之瘋狂,又淚又笑。
魯伯特停了下來,擦了擦滿臉的汗水,調整魯特琴的弦軸。今天他準備了一個特別的故事,只有在離鷹城這麼遙遠的邊境之地,他才敢放心講出來。
「我今天從東方帶來了一個特別的故事。」魯伯特彈出幾個低沉的音符。「這是個關於刺客的故事。刺客中的王者的故事。」
簡短的掌聲響起,所有人都屏息聆聽著。
在近東之地,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刺客組織。你永遠無法找上他們,只有他們找上你。他們挑選顧客,而不是顧客挑選他們。
這個刺客組織,由一個最頂級的刺客所率領。噢,他可是世界上最危險,最致命的人。他的舌頭底下藏著飛針,他的衣袖中藏著一百支毒鏢;他的手腕上纏繞著柔軟的鋼線,他的腰際上繫著世上最鋒利的匕首。
刺客的匕首劃開無數咽喉。刺客的鋼線截斷無數氣管。刺客的毒鏢貫穿無數心臟。他從不失手,沒有一個靈魂能逃過他修長五指的攫取。他戴著蒼白的面具,他的身姿比鬼魅更加令人恐懼。
魯伯特持續用歌聲訴說著。接下來這一部份的故事,大部分全都是他自己瞎掰的。不過有什麼關係呢?所有好故事都值得加油添醋。
刺客集團其實不是個刺客集團。他們是擁王者,是歷史推動者,是影子中的攝政者。他們決定世界的局勢,他們將歷史推向正確的軌道。
一位君王崛起了。這個君王僱用這個刺客組織,剷除了他所有的敵人。君王以為自己利用了刺客組織,但其實是組織在操弄他的每一步。君王是組織選上的王,把他推向頂峰,是刺客組織的計畫。對此,這個君王一無所知。
有一天,君王找上了這位最頂尖的刺客。他問道,你為我服務了這麼多年,卻從來沒問過我有什麼目的,我有什麼理念。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為我做的工作究竟是為了什麼嗎?
刺客笑了笑。他知道君王對他真正的工作毫無所知。君王永遠不該知道,他們真正的使命有多麼重大,多麼神聖。
刺客說了一句來自東方的箴言。那是個關於鴻雁與燕雀的比喻。他相當確定這是斷章取義,但是他認為很適合今天的情形。對他來說,燕雀永遠不會了解鴻鵠的志向,也不該了解。
君王點了點頭,隨即賜予刺客足以買下一個城鎮的財富。他認為,一個擁有無比力量,卻始終認為自己是隻燕雀的刺客,要勝過千百名騎士所宣誓的忠誠。
自此之後,這個無名的刺客組織,其中最頂尖的刺客首領,代代繼承這個奇妙的名號:燕雀。
他們永遠存在,他們隱身於歷史的簾幕之後。你很可能見過他們,但你永遠不會知道。
魯伯特行了個宮廷禮。滿堂的聽眾聽得出神,頓了兩秒,才爆出如雷的掌聲。
「等等,我有問題。」行商人問道。「燕雀?鷹城的王國議會,裡面不就有一個議臣的外號叫做燕雀?那個拉維茨男爵?」
「沒錯,沒錯。」魯伯特在馬背上搖頭晃腦的說道。「我說過,這是代代相傳的稱號。拉維茨男爵就是當今,那個無名刺客組織的第一刺客,燕雀。」
「哈哈哈!」行商人大笑。「你這種故事唬唬那些鄉巴佬農夫還行,要唬弄我,還差的遠了。」
「我的故事是有很多......擴充的成分。」魯伯特說道。「不過這件事我可沒有唬你。拉維茨男爵就是燕雀,他的雇主,是狼喉城的拜倫侯爵。」
行商人繼續大笑,當作魯伯特在開玩笑。魯伯特聳聳肩,彎腰把一顆蘋果送到馬兒嘴裡。
在藍湖鎮演出了四天,魯伯特不得不啟程西行。他的琴弦彈斷了好幾次,備用的琴弦已經用光了。而整個拉克郡都沒有像樣的樂器工坊,能提供魯伯特想要的上好羊腸弦。魯伯特打算前往二十哩外的樺木鎮,那雖然是個小鎮,卻有販賣這種琴弦。這個行商人正好與魯伯特同時從藍湖鎮啟程,一路相伴。
突然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傳來。前方的道路激起一片塵埃,塵埃中隱約可見一批高大的身影。雜亂的談笑與咒罵聲從人群中傳出,魯伯特與行商人全身緊繃,面面相覷。
「強盜團?」魯伯特緊張的問道。
「可能。也可能是更糟糕的東西。」行商人猛擦前額的汗。
「小子,聽著。」行商人表情嚴肅,將魯伯特的頭拉到耳邊。「我們後方幾十公尺處,有一個通往山區的小徑。你快去,躲一陣子再出來。」
「那你呢?」魯伯特緊張的問。
「我往那邊的岔路走,改道去法德瑞伯爵的領地。那裡的衛兵認得我,會讓我進城。」行商人突然露出賊笑。「我還能順道跟伯爵做點生意呢。」
魯伯特由衷對這時候還能想到賺錢的行商人感到欽佩。他與行商人快速握手,便將馬掉頭,奔向小徑的入口。
順著小徑騎了不遠,魯伯特就發現地勢越來越崎嶇,只好下馬步行。現在回大道還太早,魯伯特盡量抱持著出遊的心情,往山林深處緩步走去。
一座懸崖漸漸進入魯伯特眼的視線。魯伯特突然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瞇起眼睛,快步往前走去。一條款模糊的身影,漸漸在魯伯特眼中成形。
一個黑髮的男子,背靠岩壁,用一種無力的姿勢攤坐在懸崖邊。此時四周的山谷瀰漫著濃重的白霧,男子暗紅色的長外衣與黑色的頭髮分外顯眼。
魯伯特在好奇心驅使下走到了那名男子的身邊。走近一看,他才發現男子十分年輕,幾乎可以稱之為少年。更令魯伯特驚奇的是,這名黑髮少年是個東方人。不是狼喉城以東,充滿紅色沙漠,三帝國所在的近東;而是向東再前行數千里,跨過高聳入雲的寒凍山脈才能達到的,遠離十方諸國,那個全然陌生的遠東世界。魯伯特的父親就曾經旅行至遠東,魯伯特對於遠東的了解,僅存在於父親口述的遊歷經驗。
少年有著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眉毛,黑色的頭髮。膚色雖白,卻不是單純的白,而是略帶黃色的奶油色。少年的輪廓不深,鼻子也不高挺。魯伯特想著,他不像自己有著長而立體的臉孔,也不像他的弟弟,有著濃密睫毛與深邃的大眼。然而很奇怪的,這個少年的臉上有著一種精巧的協調感,一種魯伯特從未見過的陌生美感。在那張平滑的小臉上,少年的五官彷彿是經過細心的計算,擺放在剛好正確的位置。黑色的眉毛如同羽筆的瀟灑一撇,一雙黑眼勾畫出美妙的形狀。那雙眼儘管看起來黯淡無光,卻透露著一股沉靜的氣質。
魯伯特對遠東人毫無概念,不知道他們的美醜基準。他想著,是不是自己少見多怪,其實這少年的長相在遠東十分普通?他覺得不是。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名少年即使在遠東,其外貌也必定是非凡出眾的。回頭一想,魯伯特發覺自己根本不能確定這個人是「少年」。他記得聽父親說過,遠東人看起來至少要比我們年輕十歲。所以這名少年很可能是成年人,或許年紀比自己還大。
「你好?」魯伯特微笑著對少年打招呼。「我叫魯伯特。很快就入夜了,這裡會冷得像冰原一樣。你要不要換個地方休息?」
少年毫無反應。空洞的黑眼似乎根本沒有對焦。
「呃,你好?」魯伯特用一隻手輕輕搖了搖少年的肩膀。少年的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無助的晃動著。魯伯特有些擔心,伸手輕拍少年的臉,卻驚覺那張臉冷得像冰一樣。魯伯特往下摸了摸少年的脖子,發現也冷得有如屍體。
「那個,我想你真的需要一點幫助喔。」魯伯特提心吊膽的測了測少年的脈搏,暫時鬆了一口氣。脈搏很薄弱,但至少還確實在跳動。
魯伯特迅速評估了現況。如果騎著馬,他可以在入夜前到達距離最近的小鎮。但帶著這個半昏迷的少年,怎麼想都沒辦法。這一帶剛好介在文明世界與狼猴城的中介點,盜匪猖獗,連大道都毫不安全。魯伯特可不想入夜還在路上。他四處張望,發現不遠處的山壁內,有個還不算小的山洞。
「好吧,不用謝我了。」魯伯特雙手穿過少年的腋下,硬是把少年的身體托了起來,往山洞的方向緩慢拖動前進。魯伯特發現自己比少年高了一個頭,所以這種半拖行並不會太困難。只是少年比看上去要重一些。
把少年靠在山洞內的岩壁上,魯伯特坐下來喘息。這個山洞內似乎沒有其他動物占據,可說是十分幸運。不過光是這樣可不夠,他們想要活過今晚,一定得生火才行。好在吟遊詩人的生活充滿各式冒險,而冒險大部分意味著野地求生。撿柴生火這種技能,魯伯特毫不生疏。
艾格巴總督正穿過他宮殿的大堂,快步走向書房。這棟宅院是總督的辦公接待處兼居所,但稱為宮殿其實並不誇張。佔地數畝的莊園坐落著數棟宏偉建築,結合了拂曉王國以及近東三帝國的建築風格。這麼多的居住空間,當然不是總督自己要用的。這裡常駐著數百人的私人護衛部隊。艾格巴總督的敵人很多,多到他永遠無法過度謹慎。
一進入書房,總督隨即用顫抖的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正當他要把酒杯送到嘴邊,一聲深厚的男音,從房間的暗處響起。
「艾格巴總督。」
總督感到血液在血管中凍結。他認得這個聲音,也知道這個聲音的主人為何要來找他。
「為了證明我們沒有誤會,我要說明一下這個尷尬的處境。關於您委託的工作,我先前向您開出的價格是六百金鷹幣,在昨天晚上,我們已經將工作妥善完成。」
一個人影緩緩由陰影走出。那是個高眺修長的男人,梳理整齊的淡色長髮落在寬闊的肩上。他戴著一個白色的陶瓷面具,面具上的僵硬五官似乎隱約帶著笑意。
「而在今天下午,我的夥伴告訴我,他只收到了三百金鷹幣。加上訂金的一百金鷹幣,總共還差了兩百金鷹幣。艾格巴總督,您能向我解釋一下這個令人困惑的狀況嗎?」
總督吞了吞口水,結巴的開口。
「燕......燕雀大師,我毫無不敬之意。但是您看,我這裡的財務狀況遇到了一點問題。我已經將我能給的都先交給你了,剩下的部分,只要再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可以......」
「好了,好了。艾格巴總督。」拉維茨打斷了總督。「我們就省掉這些無謂的廢話吧,總督大人。您是個生意人,您很清楚商譽的重要。你跟我都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拉維茨在書桌前坐了下來,大剌剌的將腳翹到了桌上。
「我會殺掉你的家人,你的僕人,你的食客,還有所有不巧待在這個莊園的人。最後,我會殺了你。你的部分會花特別長的時間。」
總督的大腦一片空白。在極度的恐懼中,他拼命逼迫自己想起來,他是預想過這個情形的。他不是在這裡等死的。
「大師。」總督設法讓自己的語調平穩而從容。「如您所知,這個莊園有著三百名以上的武裝護衛。他們都是專業好手,懂得怎麼完成工作。當然,我不敢質疑你們組織的專業能力,但是你們真的想跟這些士兵對上嗎?我現在大喊一聲,他們就會一擁而上。」
總督稍微停頓,偷瞄拉維茨的反應。然而他能看到的只是那張面具,面具上仍然是那張討人厭的笑臉。
「依我看,為了避免我們彼此的損失與遺憾,只要再給我五天—」
「您聽到了嗎,艾格巴總督。」拉維茨冷不防的再次打斷了總督。「很安靜對吧?這麼大的宅邸,幾百名的僕從跟護衛,此刻卻如此寂靜。安靜的就像荒漠的夜晚。」
總督的頭顱中響徹著可怕的耳鳴聲,拒絕接受這個現況。
「有沒有聞到空氣中這股甜膩的味道?嗯,別擔心。我們離得夠遠,所以還不受影響。這整座莊園都在這氣味的安撫下沉睡著,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
拉維茨緩緩站起身,往總督的方向走去。總督就像被貓盯住的老鼠,在恐懼之下,全身動彈不得。
「不用太擔心,最後總是會結束的。不過或許這個過程會長的像是永恆,誰知道呢?你倒是很幸運,很快就會知道了。」
「等等!等等!」總督大喊,他感覺自己就快要失禁了。「我......我們當初的合約,是今天我必須交錢,而沒有說是今天的什麼時候。下午的付款,是我與您的手下口頭約定的,並不是合約的一部分,對吧?」
「我想我不能說你有錯。」拉維茨摸了摸陶瓷的下巴。「不過這又能改變什麼呢?再過一刻鐘就是午夜了。」
「在午夜之前,你不能殺我。」總督喘著氣說道。「你是燕雀,那個刺客之王。你......你一定要遵守你的規矩。」
總督跌跌撞撞的靠上了一面牆壁,粗魯的把一張鑲在金畫框的油彩肖像畫扯了下來。用顫抖的手,總督從胸中掏出了一支鑰匙。
拉維茨瞇起了眼。那面牆上有著一個極不明顯的鑰匙孔,隱藏在壁紙的繁複圖紋中。若是不知道鑰匙孔的存在,幾乎不可能碰巧發現。
總督試了兩三次,總算把鑰匙順利插進孔中。總督小心翼翼的旋轉鑰匙,先是往左,後是往右。拉維茨推測,如果不是依照特定的旋轉角度跟順序,這道鎖也是無法解開的。
一聲令人安心的機械嵌合音自牆內傳來,以鑰匙孔為中心,一塊巴掌大的方形區域往牆內開始移動。隨著這個空間的產生,另一塊黑色的實體從中緩緩上升。那是一個拳頭大的小盒子。總督將盒子拿了起來,在拉維茨面前打開。
盒子內是一顆紅鑽。坦白說,拉維茨以為是更有創意的東西。但這顆紅鑽實在無法讓他挑剔。它足足有半個拳頭大,超過一百個切面。這顆紅鑽彷彿擁有自己的呼吸與脈搏,每一秒都隨著它的氣息,變化著體內的迷幻光采。
「它叫做星辰之眼。」總督低聲說道。「這曾經屬於伊薩帝國的一位藩王。我的祖父曾經救過他一命,所以他送給我祖父這個家傳寶物,以作為永恆的友誼象徵。現在,我把星辰之眼送給你,可敬的燕雀。我請求你饒過我與其他人的性命。」
「嗯,好吧。」拉維茨不客氣的將盒子收了下來。「這次合作有些小意外,但我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了。恭喜你,你得好好感謝你的祖父。我可是很難取悅的。」
凱拉等在莊園的出口,見到拉維茨的身影,隨即拿出短哨,發出幾聲詭異的鳥叫聲。任務圓滿結束,請大家撤退,明早再集合。不過凱拉顯然不怎麼認同她剛剛發出的訊息內容,懶得掩飾不滿的神情。
「我們應該把他們通通殺光的。」凱拉抱怨道。「總督給錢不準時,就應該全家都不留活口。」
「老天,拜託妳專業一點好嗎?」拉維茨皺起眉頭。「妳這麼喜歡無意義的屠殺,就不該加入我們,應該去加入騎士團。」
「我們是生意人。」拉維茨拿出星辰之眼,滿足地端詳。「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利益收穫,就該視為是一種成功。再說,我們只迷昏了主殿的一百人,你打算拿另外兩百名武裝衛隊怎麼辦?」
「我們又不是不能殺光他們。」凱拉咕噥。
「也沒人保證我們能全身而退。」拉維茨提醒道。「那些損失要算在誰的頭上?」
「如果......」凱拉眨眨眼,突然望向遠方。「如果靜雨在就好了。靜雨就可以解決這種狀況。」
拉維茨嘆了口氣。
「這就是他帶來的不良影響。我很高興他不在了。」
魯伯特搓揉少年冰冷僵硬的四肢,將自己的披風給少年蓋上,再讓少年背靠自己,盡可能靠近火堆。救人救到底,魯伯特想著。
稍稍回想較早的情景,魯伯特發現了很多奇怪的地方。他無法理解,這個少年是不是坐在岩壁邊,就打算這樣死在那裏?魯伯特難以接受這樣一個年輕人會想要自殺。說是自殺,這種方法也太消極了。他是打算冷死?餓死?直接一點的方法多的是啊。
或許那個少年遭逢了什麼他永遠也想像不到的事,讓他打算就那麼坐在那裡,一直坐下去,來逃避整個世界。或許那個少年根本就不想被救。
但魯伯特可沒辦法就看著這樣一個少年,用這麼蒼涼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這種事他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他想到父親與弟弟。他們一定也辦不到。
此外,這個少年也有許多古怪的地方。魯伯特的身後擺著兩把刀,這是他從少年身上取下來的。那兩把刀的樣式相當陌生;那是單手刀,刀身比近東的彎刀要寬上許多,長度卻只有一半。直觀想像,這是一種依靠重量與離心力的兇猛武器。這兩把刀看起來都經過相當程度的使用,裝飾著東方風格紋路的握柄與刀顎,都像是已經過數度更換。
少年的身體比看起來重,唯一可能的理由,是因為他全身肌肉的密度很高,脂肪的比例極低。觸碰到少年手掌時,魯伯特也查覺,少年的雙手滿滿都是多年累積的老繭。魯伯特的手上也有老繭,但那是彈奏魯特琴所留下的。他很清楚少年的老繭是何種原因留下的,因為他弟弟的手也是那樣。
「唔,嗯......」少年發出了悶哼的聲音。魯伯特心情為之一振。這表示少年的狀況有所好轉。
「嗯......?」少年緩慢地轉過了頭,查看自己是靠在了誰的身上。
「嗨,我是魯伯特。」魯伯特第二次自我介紹。「或許有點唐突,不過你眼看就快冷死在外面了,我實在看不下去。」
少年有點困惑的眨了眨眼,隨即垂下了目光,將頭轉回原本的位置。
「你......聽得懂通用語嗎?」魯伯特現在才想到這個極為明顯的問題。這少年會不會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然而少年對這問題也毫無反應。
魯伯特嘆了口氣,伸手去拿架在火堆上的小鍋子。這個鍋子是魯伯特重要的夥伴,已經陪伴他走過大半的大陸。從身後的行囊裡翻出小木碗與湯匙,魯伯特將鍋子內的東西倒入木碗中。
「這不是什麼豐盛佳餚,」魯伯特舉起熱騰騰的碗,拿到少年面前。「不過有蕈類,奶油,馬鈴薯。我不敢保證味道有多好,但是能補充你需要的能量。」
少年依舊沒有反應。沒有端起碗,也沒有拿起湯匙。
魯伯特感到有點煩躁了。不領情也是有個限度的。
「如果你再無視我,我就把湯灌到你嘴裡,不管你會不會嗆到或燙傷。」魯伯特威脅。舀了一匙湯,魯伯特強硬地將湯匙送到少年嘴邊。
令魯伯特有點驚訝的,少年稍微遲疑一下,便主動張嘴把那口湯喝了下去。這感覺不太像少年想要喝這碗湯,而只是一種本能反應,或只是單純不想反抗這種餵食的動作。魯伯特嘖了一聲,好吧,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實在沒道理放棄。魯伯特一湯匙一湯匙的餵著,花了二十分鐘,才終於讓少年把這碗湯喝完。
喝完了湯,少年的身子稍微暖活了起來。但魯伯特看得出,少年仍然相當虛弱。他坐在那個山崖上有多久了?有多久沒有進食了?魯伯特無法得知。少年微微扭動了一下身體,又沉沉地進入了昏睡。
魯伯特難過地盯著熊熊燃燒的火堆。他覺得自己幫不上這個人的忙,他無法拯救這個年輕的生命。這個少年並不是真的活著,或許他早就忘了活著的感覺了。今後要怎麼辦呢?他又能陪著這個少年多久?
「我聽說你們前陣子少了個重要的幹部。」拜倫侯爵啜飲著某種味道強烈的香料酒,漫不經心地說道。「對了,那顆紅鑽真的很不錯。我看了都想要了。」
「這是星辰之眼。」拉維茨放下手中的白酒。他早就習慣侯爵的招待,卻永遠無法接受侯爵那奇特的飲酒品味。「雖然我很喜歡,但是只要價錢合理,也不是不能割愛。」
星辰之眼被擺在展示用的黑絨布上,散發著迷濛醉人的紅色光芒。
「你剛剛說幹部?」拉維茨突然想起了什麼。「他不是幹部。他甚至不是執行任務的正式人員。他是......某種安全措施,最好不要有機會用到的那種。」
「五十萬金鷹幣怎麼樣?隔壁的小金庫應該還有這些錢。」拜倫侯爵興味盎然的看著星辰之眼。「安全措施是什麼意思?」
「我想這價錢對我來說夠好了。」拉維茨乾脆地宣佈了成交。他向來喜歡現金與奢侈品勝過收藏品。「安全措施就是......就像你房子走廊上那些隱藏機關,有斧頭啦劍山啦什麼的。你會準備這些,但你不期望會用到。事實上在理想的情形中,永遠都不該用到。這些東西......太亂糟糟了。一點都不專業。」
「所以這位......安全措施,他的工作就是在你們出差錯的時侯,嗯,」拜倫侯爵好像燃起了一點興趣。「他就把所有人殺掉,讓你們撤退。是這樣嗎?」
「基本上是的。」拉維茨承認。「此外,總是會有一些任務,它就是沒有縫隙可以滲透。你只能把整條走廊上擋路的人都清理掉,才能接觸到目標。這種情形,我們有時候也會派靜雨去解決。呃,是的,這是他的名字。這是來自遠東的字,就像燕雀這兩個字一樣。」
「聽起來,他是一項很寶貴的資產不是嗎?」拜倫侯爵說道。「他可以......靠一個人就解決這種狀況?挺了不起的不是嗎。但是聽起來,你好像對失去他不怎麼惋惜啊。」
「他會造成不良影響。」拉維茨搖搖頭說道。「他會讓我們不把人命當回事。因為只要有他在,殺人會變得太過簡單又沒價值。」
「你們不是刺客集團嗎?」拜倫侯爵笑道。「你難道要說你很重視人命嗎?」
「我當然很重視人命。正因為我是個刺客。」拉維茨認真地說道。「我們必須決定每條人命值多少錢,決定要以何種形式,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奪取這些生命。這是一件很嚴肅的工作。任何一個我們要刺殺的目標,都應該被認真看待,被仔細評估。」
「刺殺是一門工藝,而我是最頂尖的工匠。我磨練我的技藝,讓我的工作能臻至完美。刺客的工作是精巧的,細緻的。如果不重視每一條人命,根本無法把這項工作做好。」
「我懂了。」拜倫侯爵點了點頭,表示讚同。「所以這位靜雨的存在,基本上違背了你所有的美學與原則。」
「殺人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拉維茨說道。「應該要細心完成。而不是......割稻草。我想不到更好的比喻了。」
「不過,儘管如此,」拜倫侯爵說道。「很難想像像你這麼實際的一個人,會單純因為理念問題就否定他這樣珍貴的人才。無論如何,在適當的時機,他還是很有用的不是嗎。」
「他不適合待在組織內,有更直接的原因。」拉維茨放下酒杯,咂了咂嘴。
「靜雨是由組織的東方分部,透過某種廣泛而高標準的篩選系統所選出,萬中擇一的奇才。他們花了十多年的時間訓練他,去重塑、冶煉他的精神與肉體。肉體的強度與技巧我無話可說,但靜雨的精神,實在被重塑得太過頭了。」
「他變成某種嗜血的野獸嗎?平常要用鐵鍊栓住那種?」拜倫侯爵問道。狼喉城的鬥技場就有專門被訓練為野獸的戰士,這對侯爵並不陌生。
「不,那樣倒還好。至少那樣我知道他渴望的就是血。」拉維茨說道。「我猜,他們訓練靜雨的方式,是把他的心智徹底拆成碎片,然後把大部分的東西都丟掉,再用某種特定的方式組合起來。他幾乎喪失了所有感受的能力。他沒有喜悅,沒有痛苦,沒有慾望;他剩下的,只有......被設定好的條件反射。」
「啊,就像機械一樣。」拜倫侯爵用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按下按鈕,他就做出設定好的動作,準確無誤,分毫不差。完美的工藝品,沒有任何多餘的零件。我想我能懂得這些訓練者的想法。」
「沒錯,差不多就是那樣。」拉維茨攤了攤手。「但是這會產生很直接的問題。我們沒有任何能用來掌控他的東西。我們組織的每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或是害怕的東西。有些成員喜歡殺戮的刺激,有些成員喜歡金錢能換來的生活品質,我就是這樣。哈,有些成員甚至相信我們組織奉行著某種崇高的理念,還對此深信不移。」
「至於靜雨......他只是具能聽懂人話的行屍走肉。他服從命令是因為慣性,出手殺人也是出自慣性。然而人心畢竟不是機械。他早晚會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聽從我的命令。他開始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有時會不照指令完成任務,而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我們總是依賴他完成工作,那早晚會導致大問題。」
「真是可惜。」拜倫侯爵輕嘆。「我不得不說,或許他不在了,對你們組織真的是一件好事。」
兩人沉默了片刻,慢慢把杯中酒飲盡。
「我們上一個任務最後的階段有點失控。」拉維茨說道。「目標已經完成了,但我們不得不慌忙撤退。等我們集結的時候,才發現靜雨已經不見了。事後我們出動了所有的人力去全面搜索,也沒發現他的屍體或蹤跡。」
「你想,」拜倫侯爵緩緩說道。「他現在會在哪裡,做些什麼呢?」
「這個嘛。」拉維茨懶洋洋地往絲絨椅背一靠,發出舒暢的呻吟聲。
「除了找個角落蹲下來等死,我實在想不到他還能做些什麼。」
「你會騎馬嗎?雖然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魯伯特拍拍馬兒的背,回頭向少年問道。
這名黑髮少年已經跟魯伯特相處了兩天。這兩天魯伯特四處拔取蕈類,設法用短弓獵野兔,將能當作乾柴的樹枝全都撿回山洞裡。這一代的地形都是岩石,資源十分貧瘠,也沒有什麼草可以讓馬兒吃。魯伯特知道無法繼續在這裡撐下去了。
少年的健康狀況稍有好轉,恢復了一點血色。然而他仍然對周遭毫無反應,神智似乎早就遠離了肉體。魯伯特聽說過某些經歷過嚴重創傷的人,會有一段時間都表現出類似的狀況;一些有著先天疾病或是大腦受到傷害的人,也會有相似的情形。
如果你把食物送到少年嘴邊,他會吞下去;但如果你不理他,他連一滴水也不會主動攝取。如果把衣服披到他身上,他不會脫下來,但不論氣溫如何變化,他也不會主動穿脫任何衣物。簡單的說,少年不會主動傷害自己,但也無意維持自己的生命。
令魯伯特感到驚訝的,是少年會主動起身去上廁所。所以顯然少年沒有受到嚴重的腦部傷害,因為他還能自己執行如廁的動作。魯伯特推測出一個怪異的結論,他認為少年的行動指標,是最低限度的不給周遭造成困擾。他對自己的生理需求毫無感覺,但卻隱約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才不會造成他人的不滿。
這相當令魯伯特不解。一個有點令人驚恐的念頭多次閃過魯伯特的腦海:這會不會是一種人為操作的結果?會不會這名少年就是刻意被教育、訓練成這樣的?
少年呆立在山洞前,用渙散的眼神看著魯伯特的馬兒。魯伯特嘆了口氣,伸手將少年拉到馬兒身旁。
「我現在要做個大膽的假設。」魯伯特一手托住少年的腰,另一手托住臀部。「我猜你是會騎馬的。你是某種職業的戰鬥人員,隨身帶著刀,你不可能連騎馬都不會。」
雙手使勁往上一送,魯伯特將少年硬是托到了馬背上。魯伯特開心的發現,他的想法是對的。少年很自然的跨坐在馬鞍上,甚至還自己主動將腳踩在馬鐙上。
魯伯特將行囊與琴箱安置在少年身後,便緩步牽著馬兒開始前進。這天如同他遇到少年的那一天,四周瀰漫著厚重的雲霧。魯伯特不時回頭查看在馬上的少年是否安好,還要小心周遭崎嶇的地形。當他們終於走出這片山區,已經時近中午。
「我連你聽不聽得懂通用語都不知道。」魯伯特自顧自的說著。「但是不跟你講話,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了。我們下一站是十哩外的樺木鎮,那裡有不錯的旅店與樂器工坊。我要先把魯特琴的弦補上,做點保養,然後我們就可以去旅店休息。或許我可以替他們做演奏,省下食宿的費用。」
回頭一瞧,少年在馬背上晃動著,依然是面無表情。魯伯特聳了聳肩,又顧自講下去。
「你可能會覺得我很多事。」魯伯特有點苦澀地說道。「你可能一點都不想活下去。坦白說,或許我正在做的事情很殘忍。強迫一個不想活的人活下去。」
魯伯特看向遠方。出神了好幾秒,才繼續講下去。
「我有個弟弟,我們從前不論做什麼都黏在一起。我們的父親最愛舞刀弄槍,整天講述那些騎士英雄的詩歌故事。我呢,我從來就不喜歡刀劍一類的東西。在我看來,那些英雄、騎士,製造的混亂與問題要比豐功偉業多太多了。然而我的弟弟可就不一樣了。雖然我是長子,但他才是父親的最愛。我那可愛的弟弟剛學會走路,就抓著木刀木劍不放。」
「在我十七歲那年,我向父親說,我想成為一個吟遊詩人。父親非常憤怒。他不能理解,做個四處旅遊的演奏者這件事,怎麼會比繼承伯爵的頭銜與土地來得重要。然而我任性得很,他可阻止不了我。無可奈何之下,父親將重心與期望全都投注在我弟弟身上。我弟弟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在十六歲的年紀就完成了高段的武術課程,並前往鷹城,進行騎士的見習。」
「但是......,命運安排總是不會這麼簡單。之後的一年,王國的權力中心完全崩毀,鷹城陷入了無政府的混亂狀態。而我弟弟,這個年輕又傑出的騎士,被推任為保安官。唯一的一個保安官。」
「我聽到這件事,趕到鷹城,跟他狠狠吵了一架。我問他,知不知道你的工作有多危險?父親有多擔心你?他生氣的回答我說,不准跟我提到父親。你才是那個讓父親擔憂又傷透心的人。我做的是重要又無可取代的工作,跟你可不一樣。」
「我既憤怒,卻又無可奈何。我從十七歲就離家,久久才跟家裡聯絡一次。他完成了父親的期望,接下的是保衛眾人的工作,我怎麼有立場責備他呢?但是我也對他生氣,氣他不理解我的工作,氣他不知道我跟父親對他有多麼擔心。」
魯伯特停了下來,揉了揉眼睛。
「我事後才知道,我真正想說的話不是這些。我真正想對他說的是:我對你感到驕傲,艾斯藍。你的勇氣與責任心,是我永遠也比不上的。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永遠都愛你,永遠都會以你為榮。我只希望你更愛惜自己的生命,因為好多人都擔心你。我擔心你。」
魯伯特看向馬上的少年,眼睛直直對上他那飄忽的視線。
「但是我始終沒有說出這些話,而我很後悔。」
「所以,我不想再後悔了。」魯伯特的語氣無比堅定。「我不想看到像你這樣,英俊強壯,擁有一切四德祝福的年輕人,選擇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而我卻什麼也不能作。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才能幫得上你,但是我不會停止嘗試的。」
當魯伯特總算看到熟悉的路標,天邊已經微微泛起紅色的柔和光芒。走進樺木鎮,魯伯特馬上感覺到氣氛不對。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的廣場似乎還有黑煙飄出。一切的跡象都在告訴魯伯特應該轉身就走。但是魯伯特身上的補給品已經快用盡了,魯特琴的琴弦也擱置了太久沒有修補。常人可能很難理解,但一個真正的演奏者就可以想像,不能替樂器修補是多麼難以忍受的事。
魯伯特牽著馬,馬上的少年毫不感興趣的環顧四周。這個小鎮,魯伯特已經造訪過三次以上,從來沒見過今天的情景。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一個人影也見不到。魯伯特神經緊繃,快步往熟悉的雜貨店走去。
毫無預警的,一聲刺耳的呼嘯聲從魯伯特耳邊竄過。一聲沉悶的「咚」聲傳來,魯伯特轉頭一看,一支手指粗的箭插在他身旁的木牆上。
「哎呀,沒想到還有人在這麼巧的時機造訪這個破小鎮。」低沉嘶啞的男聲從上方傳來。魯伯特抬頭一看,一個龐大的身影一躍而下。鐵靴敲擊地面的聲音迴盪整條街道,一個魁梧的男人在魯伯特面前緩緩站起。
這個男人很高,魯伯特要抬頭才能迎上他的視線。他穿著厚重的皮甲,背上配戴著寬大的長劍與沉重的反曲弓。骯髒的灰髮披散於臉龐,滿是疤痕的臉像是被刻壞的木雕。一雙銳利的淡色眼睛,令魯伯特想起飢餓的狼群。
男子將兩根手指塞進嘴裡,吹出一聲高亢的口哨。腳步聲與馬蹄聲突然自四面八方傳來,魯伯特一回神,發覺自己已然被數十人包圍了。這根本不可能,剛剛魯伯特一個人影也沒見到。難道,這些人全都一直埋伏在小鎮的暗處?
仔細一看,這群人全都身著一樣的厚重皮甲,各自裝備的不同的兵器。這些兵器的製作都很精良,不像是強盜土匪會用的貨色。
「我叫威士頓。」魁梧的男子說道。「我們是自由鬥士,鮮血榮耀聯盟。」
魯伯特嚥下了一口口水。這是他所能想到唯一一個比強盜集團更糟糕的東西了。鮮血榮耀聯盟由邊境一代的激進份子所組成,是公開的反政府組織。他們是專業的部隊,專門伏擊拂曉王國的商隊與官員衛隊。由於王國不會將正規軍派到如此偏遠的地帶,而附近的領主又沒有足夠的人力能對抗他們,鮮血榮耀聯盟在這幾年可說是無法無天。
「明天呢,王國的稅務官會來到這個小鎮,搜刮他們的血汗。」威士頓用粗大的手指比劃著。「我們打算埋伏在這裡,把這些走狗全都像畜牲一樣拖出來宰了。」
「那敢情好。」魯伯特緊張的搓動雙手,堆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我跟這位朋友只是經過這裡,想到鎮上買點補給品的。那麼......我就不打擾各位的任務了。」
「等等。」威士頓露出微笑。「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吟遊詩人,對吧?七弦......什麼東西的,很有名的那個。」
「他是七弦魯伯特!」人群中有人說道。「我上個月才聽過他的表演。」
「啊,七弦魯伯特。」威士頓用拳頭敲了敲手掌。「我希望你了解,魯伯特。我們聯盟作的是很神聖的工作,然而執行這種神聖的工作,是需要成本的。」
「我敢說,你這麼出名的吟遊詩人,在巡迴演出中肯定賺了不少錢?嗯?」威士頓咧嘴,露出一嘴缺漏不齊的難看牙齒。
魯伯特二話不說,從行囊中拿出錢袋,毫不猶豫的往威士頓丟了過去。吟遊詩人的生存之道,就是千萬要懂得看場合。
威士頓接住錢袋,滿意的惦了惦。魯伯特快速的微笑點頭,隨即回頭牽住馬兒的韁繩,往反方向邁開步伐。
「等一下。」威士頓的聲音冷不防的讓魯伯特全身僵住。「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一個吟遊詩人的身上最有價值的是什麼東西吧。」
魯伯特的心臟像是被狠狠的掐住。
「你的魯特琴。我想你這麼頂尖的演奏者,用的也一定是最高檔的魯特琴。你的魯特琴的價值,必定超過這袋錢。我猜得沒錯吧?」
魯伯特有種想哭的衝動。這把魯特琴陪伴他超過三年,是他的夥伴,也是他的朋友。但是魯伯特可不想死。如果他不想死,只能把夥伴親手交到那個禽獸手上。
魯伯特垂著頭,慢慢從馬背上拿起他的琴箱。然而解開皮帶的手顫抖太過激烈,魯伯特手一滑,不慎把繫著那兩把刀的皮繩也一起扯開了。噹啷一聲,兩把刀掉到了地上。少年微微低頭,盯著那兩把刀。
魯伯特對眼前的景象呆住了。少年自己翻身下了馬,伸手要去撿那兩把刀。他不知道是那兩把刀真的對那少年有什麼特殊意義,還是一直把刀帶在身邊也只是少年的一種慣性動作。他想張口大喊,但是發現自己喊不出聲音。
「喂!不准碰那把刀!」威士頓厲聲大喝,大步往少年的方向邁進,右手已經握住劍柄。
少年自然是不會對這命令有任何反應。少年撿起了刀,並隨手把刀鞘插進自己的皮帶中。
威士頓憤怒的吼了一聲,鏘的一聲拔出了劍。他將劍舉起,威脅性的指著少年的脖子。
「我剛剛叫你不准碰,你沒聽到嗎?異邦的死雜種?」威士頓咬牙切齒的罵道。一旁的眾人也開始緊繃起來,緩緩往威士頓的方向集中,並準備拔出自己的武器。
魯伯特嚇呆了。他完全不敢想像這個喝湯也無法自己完成的殘缺少年,要怎麼應付這個狀況。或許少年曾經是個戰士,但他現在這個可憐兮兮的樣子,站在威士頓面前像個孩童一樣嬌小,感覺像是隨時會被撕成碎片。
「別,別跟他計較!威士頓大人!」魯伯特惶恐的喊著。「這個可憐人的腦子有點問題,他沒辦法聽懂你說的話。」
「你給我閉嘴閃一邊去。」威士頓低吼。「這雜種是白癡我也不管。他無視我的命令,就只能死。我的弟兄都在旁邊看著,如果我不殺--」
威士頓的聲音中斷了。就像演奏中突然彈斷了一根弦。魯伯特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氣。
威士頓的脖子打開了一個鮮紅色的開口。噴濺的血液與血泡自那個開口不斷湧出,發出詭異的嗶啵聲。少年的右手握著一把刀。魯伯特根本不知道那是何時出鞘的,又是何時割開威士頓的喉嚨的。
魁梧的身影緩緩朝一旁倒下,此時鮮血榮耀聯盟的成員們才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高聲的咒罵與吼叫聲鋪天蓋地而來,幾十名瘋狂的戰士揮舞著武器往少年衝去。
少年環顧四周,眨了眨眼。魯伯特頓時有種難以解釋的感覺。以前他見過一種特殊的機關音樂盒,撥開開關,就會有一對男女跳出來旋轉共舞。現在少年散發著的就是這種感覺。一個無形的開關被撥開了。
無數的刀刃往少年的身上砍去,但全都在下一個瞬間落了空。少年似乎身處在不同的時間流動中,他隨著砍來的刀刃輕輕移動重心,就像風中擺盪的柳葉,沒有任何攻擊能落在他身上。少年的動作很小,沒有架式,沒有型態,只有單純的側步移動。他用最小幅度的動作揮出單刀。刀身以目光無法跟上的速度翻轉舞動,紅色的鮮花隨之爆開。
少年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一絲多餘的施力。他的雙腳只會移動到恰好的位置,他的身體只會維持在剛好的平衡。他的刀不需要格開任何攻擊,因為沒有任何攻擊軌跡能與他的身影交錯。
少年的刀勢沒有規則,沒有起勢也沒有收勢。那道死亡的銀弧持續綿延翻飛,從不間斷,也從不落空。隨著敵人的位置變化,這道精準無比的弧線不斷飛梭,有時斬開咽喉,有時斬斷動脈。
少年的身影穿過層層的人群,一朵朵血花隨著他所經之處而綻放。僅僅兩次吐息的時間,十數名戰士已經成為地上七零八落的屍體。少年抬頭,盯著剩餘的二十多人。
魯伯特全身顫慄。他雲遊四方五年的時間,什麼樣的人都見識過。他見過眼中燃燒著信念,在砍殺之時高呼真神名號的狂熱信徒。他見過將鮮血塗抹在臉上,高喊戰吼撕裂的敵人的野蠻鬥士。他見過橫跨千百屍首,眼神滄桑冰冷的年邁將軍。但是他從來沒見過這種事。
這個少年的眼中,沒有信念,沒有欲望,沒有憤怒。那雙眼中甚至沒有殺意。少年的眼中什麼也沒有。殺人這個動作對於他,就如同呼吸,如同眨眼。他並不是真的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像你不會意識到自己在呼吸。
這就是關於少年的真相。這個東方少年是個被精心打造的,會呼吸的殺戮人偶。他們把精準的殺人技巧變成他的本能反射,就像被上了發條的機械裝置,不須思考就能完成被設定好的複雜動作。去掉了所有的心念與情緒,少年的動作是全然的純粹,全然的完美。
鮮血榮耀聯盟仍有著二十多名成員。他們的眼中閃過恐懼與不解,但很快就被憤怒與嗜血的欲望吞沒。他們不是流氓或是土匪,他們是部隊。瘋狂卻整齊一致的部隊。訓練有素的狂熱戰士們迅速排開攻擊陣型,謹慎的往少年快速逼近。
少年拔出了第二把刀。
他近乎隨興的站著,兩把刀垂在身體兩側。一個旋身,兩道銀弧往不同的方向斬出、迴旋。那是一陣死亡的風暴,自四面八方向敵人纏繞盤旋。分毫不差的揮砍路徑一次又一次的切開血肉與筋脈,精準無誤的腳步穿梭在刀劍所織成的網中,如穿越無人之境。
魯伯特感覺這段時間被持續的放大,拉長。但他知道,只有不到二十秒的時間在他眼前流過。這麼多的死亡。這麼多的生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這樣被不帶感情的吞噬。
暴風雨撕毀住家,山崩地震吞沒城鎮。但就連暴風與山崩,也都比少年顯露出更多的情感。少年舞動的身影,就如同......午後一陣無聲的細雨。無預警,無聲響;等到察覺之時,這陣安靜降下的雨已經打濕你的全身。
一眨眼,少年的周身已經沒有人站著了。一片血泊在他的腳下漫溢,成堆的屍體四散在周遭,排列交疊成令人反胃的畫面。暗紅色的血泊蔓延成小小的汪洋,逐漸覆蓋住整條街道。金屬的腥味沖天發散,恐怕已瀰漫到半個小鎮的範圍。
鮮血榮耀聯盟就這麼從世上消失了。就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雪崩掩埋了山腳的城鎮,沒有預兆,沒有道理,毫無價值。
少年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抬起了頭,與魯伯特四目交接。
魯伯特的眼淚沿著臉龐流了下來。他無助的跪坐在血泊中。當然了,少年當然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因為如果他能擁有任何感受,那麼他就必須感受......這個。這個由他親手打造的,活生生的地獄。他如果能有任何感受,那麼他就必須對這個,有所反應。而這絕對不是第一次。魯伯特不敢想像,少年究竟完成過多少次這樣的事。
所以少年不能感受任何事。他根本不該感受到任何事。
有生以來第一次,魯伯特感受到這種絕望般的無力感。他怎麼可能拯救這個少年?他怎麼有辦法要求少年去感受這世界,對這一切有所反應?
少年跨過血海,緩緩的走了過來。經過魯伯特的時候,他似乎遲疑了一下。魯伯特沒有喊住他,也沒有抓住他的手。少年只有遲疑了不到一秒的時間,便順著原本的方向繼續走下去。
魯伯特抓住自己的雙臂,止不住的顫抖著。他從不知道,一顆心靈可以被摧殘到這種程度。比悲傷還糟糕的,是連悲傷都無法感受。比死亡還糟糕的,是沒有活著的理由。魯伯特只是一個吟遊詩人,他不知道該怎麼修復這樣的一顆心。他甚至不知道在少年的胸腔中,還有沒有殘餘任何東西可以修復。
「燕雀!老大!」凱拉興沖沖的向拉維茨跑來,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情。
「老大,你猜怎麼著。」凱拉興奮得像個拆禮物的小孩。「你知道那個什麼鮮血什麼的聯盟,對吧?就是老是在這一帶胡搞的那個?」
「他們怎麼樣了?」拉維茨正在整理他的袖子,頭也不抬。拉維茨的袖子裡基本上就像個軍械庫,這讓他每天都要花很多工夫讓袖子看起來平整自然。
「他們死光了。被人發現在三十哩外一個破小鎮裡,通通都被殺光了。」凱拉急切地說道。
「聽起來還真像是妳會有興趣的事。」拉維茨順了順袖子上的皺摺,突然停下了動作。「不要告訴我那是妳幹的。」
「嘿,我可不是瘋子好嗎。」凱拉不高興的回道。「他們是一支該死的軍隊,我可不會一個人去對付一支該死的軍隊。」
「所以是誰做的?」拉維茨繼續整理衣裝。「別告訴我妳拖了我的弟兄去幹這種無意義的蠢事......」
「就說了不是。」凱拉不耐煩的提高音量。「不是我們做的。他們有一個人從現場跑了,被瘦子看到他全身發抖,神智不清的縮在酒館裡。嘿,瘦子,跟老大說你聽到了什麼。」
「那個人一邊發抖一邊說著一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被稱做瘦子的高瘦男子說道。「提到了什麼,黑髮黑眼的東方男人,他是死亡天使的化身,他一個吐息就奪走了所有人的靈魂。」
拉維茨猛然抬了起頭。
「靜雨?」拉維茨難以置信的說道。「他就在離我們這麼近的地方啊。」
「老大,我們趕快去找他吧。」凱拉急沖沖地催促。「他根本不知道怎麼照顧自己啊,現在肯定無助得不得了。」
拉維茨吐出一口氣,站了起來。他還以為靜雨這個時候,早就死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裡了。沒想到居然還能跑出來添麻煩。
「我原本預計今天就要啟程趕回鷹城呢。」拉維茨無奈的說道。「好吧,放著這個危險的東西四處亂跑,也很沒有職業責任感。」
「我們走吧,去迎接靜雨。」
「一共十銅鷹。」店長把裝著羊腸弦的盒子推到魯伯特面前。「需要我順便幫你換弦嗎?」
「我自己來就好了。」魯伯特接下盒子,打開琴箱。「借用一下你的這張桌子。」
「你看起來魂不守舍的。」店長指出。「你說你是經過樺木鎮過來的?那也難怪了。天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不過我很高興那票惡棍不在了,早該有人把他們徹底解決了。」
魯伯特微微動了動肩膀,默默的替魯特琴安置琴弦。
「你會多留在鎮上幾天吧?嗯?」店長說道。「大家都很期待你的表演。我家女兒聽到你來了,興奮到都快昏倒了。」
「我......」魯伯特緩緩開口。「我想會吧。」
不過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魯伯特自問。他已經是十方諸國最知名的吟遊詩人之一,所有人都擠破頭來看他的演出。但是那又如何呢?他想不起來,他當初是為了享受眾人的喝采才選擇這條路的嗎?
曾經有那麼幾個時刻,魯伯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價值,他身為吟遊詩人的真正價值。但那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哪一次的演出?他感受到的又是什麼呢?
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或許只是因為他沒辦法幫助那個少年,所以難過到胡思亂想。想到這裡,魯伯特的心臟又是一陣疼痛。他就那麼讓少年走了,讓他默默的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或許對他是最慈悲的選擇,但仍然令人難過。
「對了,你說你是從拉克郡一路過來的吧?」店長又開始閒話家常。「在這個季節,那一帶有個很棒的景色,我們有時候全家會專程去看。你可以眺望山谷間一大片的金黃色農田,旁邊的還有顏色豐富的......總之各種漂亮的樹,點綴在山林之間。」
「是嗎?」魯伯特心不在焉的回應。「我沒經過這種地方。」
「啊,這個眺望點藏的有點隱密。」店長得意的說道。「是某一次我在山區迷路的時候偶然發現的。其實離大道不遠,大概從拉克郡邊界往北十哩左右,大道右手邊會有條小徑可以進入山區。進去之左轉,走個幾分鐘,就能走到了。」
魯伯特的肩膀一震。
「那是一個懸崖,往前看過去就可以看到那片風景。」店長繼續說著。「不過那個山區常常起霧,並不是每次都能看到。」
魯伯特猛然站起,嚇了店長一大跳。
「店長,謝謝你,實在謝謝你。」魯伯特激動得抓著店長的肩膀搖動,店長一時愣住,反應不過來。「我要先走了。我一定會回來,等我回來,我要為你們表演整整十天!」
魯伯特拿起琴箱,衝出門,將一臉困惑的店長拋在身後。
一陣狂喜竄過魯伯特的全身。那個少年不是無法感受,他才不是無法感受。那麼大的範圍,那麼不明顯的眺望點,少年卻能準確的坐在那個位置,面對方圓百哩內最壯麗的美景。
少年或許不想著要活下去,或許對一切都沒有回應;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後,他還是挑了一個最佳的位置,看著最美的景色。儘管破損至此,但是少年還是對生命有所期望,有所追求。
魯伯特想起了他的師傅對他說過的話。他說生命的喜樂就如同痛苦,就算你不想要,還是會感受到。
魯伯特想起那首來自北方的詩歌。
「即使是最黑暗的心臟,也仍然在胸腔中跳動。即使是最冰冷的血液,也仍然在血管中流動。」
跨上了馬,魯伯特全速往目標前進。
在全速奔馳的馬背上,魯伯特想到,即使趕到了,他要做什麼來幫助少年呢?用溫柔的言語?用溫暖的食物?他身上還有什麼能派上用場?
在這個奇妙的時間點,魯伯特突然想起來了。他想起來自己選擇當吟遊詩人的理由,以及他曾經感受到的滿足是什麼。
魯伯特的父親從前並不快樂。繼承了莊園領土之後,他承擔了極大的責任,必須照顧幾百人的生計。曾經那些輝煌的遊歷事蹟,漸漸顯得無比遙遠。他不再是意氣風發的騎士,而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老爺。
父親酗酒,脾氣暴躁,整天盯著窗外,追思著那些不復返的舊日時光。魯伯特知道,父親已經想不起來那個曾經遊歷天下的無畏騎士究竟是誰了。他對此無比悲傷,又無比憤怒。
有一天,一個吟遊詩人造訪了他的城堡。那個吟遊詩人帶來了來自遠方的冒險故事,以及美妙的歌謠。他在火爐邊彈奏著他的魯特琴,用甜美而渾厚的嗓音高聲歌唱。他的歌聲將所有聆聽者都帶到了遙遠又奇異的國度,經歷過一個又一個的奇遇與冒險。
父親的眼神改變了。一種異樣的光采從他淡藍色的雙眼中散發出來。那些激情,那些驚奇,那些過去充滿著他生命,給予他光彩的東西,隨著吟遊詩人的歌聲與琴聲,全都回到了父親的身上。
父親想起來的,是活著的感覺。這種感受如此強烈,他顫抖著流下了兩行淚水。
魯伯特看著那個吟遊詩人,他決定了,他要成為這樣的人。他不想拿著刀劍奪取別人的性命,他想要告訴別人,活著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魯伯特造訪了寒冷的邊境。他遇到了從戰場歸來,從此沒有用武之地,在荒涼的城堡中,整天質疑自己生存意義的騎士與爵爺。他知道戰爭往往就是這樣開始的。這些騎士為了證明自己生命的價值,為了找回活著的感覺,只能挑起無意義的戰爭。
於是魯伯特為他們演奏。
魯伯特用高亢嘹亮的歌聲,將他們帶到美好又輝煌的時光中。魯伯特提醒他們,活著是多麼美妙,生命本身就是喜悅。
魯伯特造訪了偏遠的農家村落。這些農民辛勤了一整年,只為了能勉強讓全家人不挨餓。他們時常會忘記,生命除了吃飽穿暖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意義。他們時常不記得,自己每天早上起床,究竟有什麼意義。
於是魯伯特為他們演奏。
魯伯特用曼妙多彩的琴音,飽含情感的歌聲,把他們帶進無數奇幻又幽美的故事裡。魯伯特提醒他們,生命是豐富的,生命是一項恩典。
這就是七弦魯伯特。吟遊詩人-七弦魯伯特。他帶給人們的,是真正的寶物。他帶給人們的,就是生命。
魯伯特腳跟踢向馬兒的側腹,馬兒不滿的高鳴一聲,加快了奔跑的速度。魯伯特現在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了。那個少年並沒有失去一切的感受,他只是忘了。他忘了活著是什麼感覺。
而魯伯特要讓他想起來。正如同他做過千百次的那樣。
懸崖之上,少年就如同與魯伯特首次見面的那天,用相同的姿勢,癱坐在岩壁前。少年的外衣沾滿了血污,他慢慢轉過頭來,渙散的眼神落在魯伯特的身上。
魯伯特將馬兒綁好,解開了琴箱。魯伯特的雙手溫柔的拂過暗棕色的琴身,慎重的將魯特琴拿了起來。好朋友,今天就靠你了。
「嗨,我又來了。」魯伯特抱著琴,在少年身前坐盤腿了下來。
少年呆然的看著魯伯特,臉上沒有情緒,沒有期待。
「你大概認為這個世界不值得你活下去。」魯伯特輕輕旋轉弦軸,作細微的調音。「你得知道,這個問題不僅僅關於你。」
「我完全不能想像你遭遇過什麼事,才變成這個樣子。但是你要知道,當你放棄這個世界時,你其實對這個世界根本一無所知。這是不公平的。」
魯伯特深吸一口氣,將右手放在琴弦上。他準備好了。
「我來告訴你,世界是什麼樣子。我來告訴你,你究竟錯過了什麼。」
於是,魯伯特為少年演奏。
幾個簡單的音符跳躍而出。溫暖柔和的小調,隨著輕柔撥動琴弦的手指溢散到寒冷的空氣中。魯伯特漸漸加快彈奏的步調,跳動的小節緩緩交織成完整的和弦,扣人心弦的曲調開始成型、延展。
魯伯特高聲歌唱。
世界隨著他的歌聲而展開。
什麼是活著的感受?
騎著赤色駿馬,在繁星點綴的星空之下,跨越廣闊的高原。
漂浮在無邊際的海洋上,手握命運的舵盤,航向未知的方向。
在坎培拉平原上,感受萬馬奔騰而過的震撼。
在萬神峽谷,仰望灑落的千呎瀑布,與橫跨天際的彩虹。
在聖女山脈的頂峰,深吸冰冷清新的空氣,感覺灑在臉上的陽光。
在琥珀宮殿,欣賞一場綾羅舞團的美幻演出,為舞者的曼妙身姿所讚嘆。
在皇家劇場,觀賞一齣淒美絕倫的戲劇,為命運的殘酷之美流下眼淚。
在極北的冰原,凝望蒼穹間舞動的奇幻光芒。
在南方的古老叢林,注視陽光穿過濃密枝葉,化為千百道金絲。
什麼是生命的美妙?
啜飲一口艾倫茨莊園的寶石紅酒。
嘗一顆紫色深谷的野莓。
品味一壺加了柑橘的香甜濃茶。
飲盡一杯散發麥香的新鮮啤酒。
在冬夜中,坐在壁爐旁,讀著一本好書。
在春天的下午,漫步在花園的迴廊。
感受擁抱,感受那令人安心的溫暖與舒適。
聆聽心跳,聆聽那安撫心靈的朦朧鼓聲。
陽光,詩歌,海浪。
琴聲,美酒,擁抱。
生命是美好的。
生命是豐富的。
只要你願意,我就將一切與你分享。
只要你張開雙手,我就把整個世界送給你。
魯伯特忘了周遭,忘了少年,忘了自己。他的手指猛烈如雨點般彈動琴弦,他的歌聲直達雲端,迴盪繚繞在整座山谷。
音樂就是生命,音樂就是世界。魯伯特的音樂從小調轉至大調,從牧歌轉至夜曲。不停變換的音律迸發出千變萬化的繽紛色彩,千萬個躍動的音符交融為一趟充滿驚奇與感動的旅程。
燃燒的火山,永凍的冰河;平靜的湖泊,怒吼的大海。魯伯特乾裂的嘴唇持續編織出這個奇妙又壯麗的浩瀚世界。這個世界是一場永不結束的狂歡舞會,一齣永不謝幕的史詩戲劇。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魯伯特感覺到手指再也動不了,喉嚨也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終於,魯伯特停止了演奏。他的手指顫抖無力,他的喉嚨乾澀沙啞。這首歌似乎直接將他的生命掏了出來。他的臉上滿是淚水。
魯伯特盡了全力。這首歌是用生命譜成,他或許永遠也無法重現剛才的演奏。所以他無法看向少年。他無法再次承受那種失望,那種無助。
短短幾秒無聲的沉默,在此時被無限的拉長著。魯伯特呆呆的盯著地面,不知道該期望什麼。
毫無徵兆的,一道清澈又溫柔的陌生聲音,在耳邊響起。
「謝謝你,魯伯特。」
魯伯特抬頭,驚訝得啞口無言。
少年那雙美麗的黑眼有了一種光彩。一種無以名述,卻又無比真實的光彩。少年的雙唇勾勒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個笑容,是魯伯特這輩子見過最美的東西。
魯伯特在心中高聲感謝四德,感謝所有他喊得出來的神祇。他真的辦到了。
傾身向前,魯伯特的雙手環過少年的身體,用一個輕柔的擁抱將他拉近。
「答應我,好好活著。好嗎?」魯伯特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少年放鬆身體,把重量放在魯伯特身上。他輕輕的點了點頭。
林間的雲霧逐漸在陽光之下消散,那片金黃色的美景在魯伯特與少年面前展現開來。少年恢復了一點活著的氣息,不過離健康與正常還很遙遠。但魯伯特不再害怕了。他知道自己做得到。
拉維茨放下他的單筒望遠鏡。他還有點困惑他剛才究竟看到了什麼。
那個棕髮的青年好像認識靜雨,這實在難以理解。拉維茨都不確定自己認識靜雨。不過拉維茨認得那個棕髮青年,他這麼愛好美食與表演,不可能沒聽過七弦魯伯特的演唱。
但拉維茨從沒聽過像方才那樣的表演。直到魯伯特的演奏結束,拉維茨才回神,意會過來那演奏的用意是什麼。
七弦魯伯特成功了。雖然沒有人認真嘗試過,但拉維茨還真的無法想像世上有人能讓靜雨活過來,即使只是一點。
凱拉揉了揉紅通通的鼻子。當然了,不論什麼東西能感動的了靜雨,那必定能輕易讓凱拉感動到滿臉鼻涕。
靜雨虛弱的靠在魯伯特的肩頭上,緩慢但確實的從木碗中舀湯一口口喝著。拉維茨回想,這應該是第一次他看到靜雨出自自身意志做一件事。即使只是喝湯這麼微不足道的事。
靜雨決定活下去了。很難以相信世間有奇蹟,但當奇蹟真的發生了,你也該老實接受。那首歌,喚起了靜雨對生命的渴望。靜雨的臉上散發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采,那是生命的色彩。
「這很好。這比我預期的還要好。」拉維茨咧嘴笑道。「靜雨一直以來缺乏一項東西,所以我始終無法對他放心。現在他有了,我就安心了。」
「什麼東西?」凱拉問道。「不那麼死氣沉沉的生命力嗎?」
拉維茨笑了笑。
「弱點。」拉維茨伸出修長的手指,指著魯伯特。「就在那裡。」
「今後我需要靜雨幫我完成任何事,他都只能乖乖完成,這就是擁有弱點的代價。我們走吧。」
「這就要走了?」凱拉疑惑的問道。「不用聯絡個弟兄看著他們嗎?」
「何必呢?」拉維茨轉過身。「等到哪天我有需要,我只要知道七弦魯伯特在哪就夠了。這一點都不難。」
靜雨眨了眨眼。某種熟悉的感覺似乎飄過他的腦海。他回頭張望,以為會看到某道熟悉的人影,但什麼也沒看到。那股氣息來自過去的記憶,已經消散無蹤了。靜雨閉上雙眼,將頭靠在魯伯特的身上。靜雨的意識緩緩飄向一團橘紅色的溫暖夢境。過去的一切都離他好遠。
但過去總是會回來找他的。
優雅的手指拂過琴弦,魯特琴發出了溫潤的樂音,完美迎合歌者渾厚的歌聲。魯伯特總是喜歡用這首北方歌謠當開場。那應該是個關於什麼白色城堡,還有受詛咒的姐妹,寒冷的魔法這類的故事。魯伯特並不是很喜歡那個故事。老套,情節又一點都不合理。不過他卻很喜歡這段歌詞,與曲調的轉折非常契合。
一陣掌聲傳來。大廳內聚集了滿滿的人,各種年齡職業都有。所有人都遠道而來,聽這個吟遊詩人的演出。七弦魯伯特,吟遊詩人中的傳奇人物。傳說他的琴音可以使癱瘓的老人起身跳舞,他的歌聲可以讓半死的活屍流下眼淚。
魯伯特環顧周遭,對眾人露出迷人的微笑。這裡是藍湖鎮的市議會大堂,在這種地方演奏,讓魯伯特感覺有些奇妙。吟遊詩人就該坐在旅店的壁爐邊演奏,火光照耀著眾人興奮的臉龐,溫暖的木頭地板,一杯杯的廉價啤酒......這才是魯伯特熟悉的舞台。然而現在他坐在真正的舞台上,整個拉克郡的人似乎都在豐收季結束之後,擠到這個大廳聽他的表演。表演場地被安排在這裡的原因顯而易見。沒有哪家旅店能容納下這麼多人。
魯伯特撥動琴弦,開始高歌。一如往常,他從遠方的國度帶來了動人的故事與歌謠。
南方山脈的噴火巨龍,紅色湖泊的九頭水怪;黑暗高塔中的美豔女巫,勇猛無畏的染血騎士。
一首又一首激盪人心的歌謠,一篇又一篇撼動心靈的故事,在溫暖的大廳環繞著。全場聽眾為之瘋狂,又淚又笑。
魯伯特停了下來,擦了擦滿臉的汗水,調整魯特琴的弦軸。今天他準備了一個特別的故事,只有在離鷹城這麼遙遠的邊境之地,他才敢放心講出來。
「我今天從東方帶來了一個特別的故事。」魯伯特彈出幾個低沉的音符。「這是個關於刺客的故事。刺客中的王者的故事。」
簡短的掌聲響起,所有人都屏息聆聽著。
在近東之地,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刺客組織。你永遠無法找上他們,只有他們找上你。他們挑選顧客,而不是顧客挑選他們。
這個刺客組織,由一個最頂級的刺客所率領。噢,他可是世界上最危險,最致命的人。他的舌頭底下藏著飛針,他的衣袖中藏著一百支毒鏢;他的手腕上纏繞著柔軟的鋼線,他的腰際上繫著世上最鋒利的匕首。
刺客的匕首劃開無數咽喉。刺客的鋼線截斷無數氣管。刺客的毒鏢貫穿無數心臟。他從不失手,沒有一個靈魂能逃過他修長五指的攫取。他戴著蒼白的面具,他的身姿比鬼魅更加令人恐懼。
魯伯特持續用歌聲訴說著。接下來這一部份的故事,大部分全都是他自己瞎掰的。不過有什麼關係呢?所有好故事都值得加油添醋。
刺客集團其實不是個刺客集團。他們是擁王者,是歷史推動者,是影子中的攝政者。他們決定世界的局勢,他們將歷史推向正確的軌道。
一位君王崛起了。這個君王僱用這個刺客組織,剷除了他所有的敵人。君王以為自己利用了刺客組織,但其實是組織在操弄他的每一步。君王是組織選上的王,把他推向頂峰,是刺客組織的計畫。對此,這個君王一無所知。
有一天,君王找上了這位最頂尖的刺客。他問道,你為我服務了這麼多年,卻從來沒問過我有什麼目的,我有什麼理念。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為我做的工作究竟是為了什麼嗎?
刺客笑了笑。他知道君王對他真正的工作毫無所知。君王永遠不該知道,他們真正的使命有多麼重大,多麼神聖。
刺客說了一句來自東方的箴言。那是個關於鴻雁與燕雀的比喻。他相當確定這是斷章取義,但是他認為很適合今天的情形。對他來說,燕雀永遠不會了解鴻鵠的志向,也不該了解。
君王點了點頭,隨即賜予刺客足以買下一個城鎮的財富。他認為,一個擁有無比力量,卻始終認為自己是隻燕雀的刺客,要勝過千百名騎士所宣誓的忠誠。
自此之後,這個無名的刺客組織,其中最頂尖的刺客首領,代代繼承這個奇妙的名號:燕雀。
他們永遠存在,他們隱身於歷史的簾幕之後。你很可能見過他們,但你永遠不會知道。
魯伯特行了個宮廷禮。滿堂的聽眾聽得出神,頓了兩秒,才爆出如雷的掌聲。
「等等,我有問題。」行商人問道。「燕雀?鷹城的王國議會,裡面不就有一個議臣的外號叫做燕雀?那個拉維茨男爵?」
「沒錯,沒錯。」魯伯特在馬背上搖頭晃腦的說道。「我說過,這是代代相傳的稱號。拉維茨男爵就是當今,那個無名刺客組織的第一刺客,燕雀。」
「哈哈哈!」行商人大笑。「你這種故事唬唬那些鄉巴佬農夫還行,要唬弄我,還差的遠了。」
「我的故事是有很多......擴充的成分。」魯伯特說道。「不過這件事我可沒有唬你。拉維茨男爵就是燕雀,他的雇主,是狼喉城的拜倫侯爵。」
行商人繼續大笑,當作魯伯特在開玩笑。魯伯特聳聳肩,彎腰把一顆蘋果送到馬兒嘴裡。
在藍湖鎮演出了四天,魯伯特不得不啟程西行。他的琴弦彈斷了好幾次,備用的琴弦已經用光了。而整個拉克郡都沒有像樣的樂器工坊,能提供魯伯特想要的上好羊腸弦。魯伯特打算前往二十哩外的樺木鎮,那雖然是個小鎮,卻有販賣這種琴弦。這個行商人正好與魯伯特同時從藍湖鎮啟程,一路相伴。
突然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傳來。前方的道路激起一片塵埃,塵埃中隱約可見一批高大的身影。雜亂的談笑與咒罵聲從人群中傳出,魯伯特與行商人全身緊繃,面面相覷。
「強盜團?」魯伯特緊張的問道。
「可能。也可能是更糟糕的東西。」行商人猛擦前額的汗。
「小子,聽著。」行商人表情嚴肅,將魯伯特的頭拉到耳邊。「我們後方幾十公尺處,有一個通往山區的小徑。你快去,躲一陣子再出來。」
「那你呢?」魯伯特緊張的問。
「我往那邊的岔路走,改道去法德瑞伯爵的領地。那裡的衛兵認得我,會讓我進城。」行商人突然露出賊笑。「我還能順道跟伯爵做點生意呢。」
魯伯特由衷對這時候還能想到賺錢的行商人感到欽佩。他與行商人快速握手,便將馬掉頭,奔向小徑的入口。
順著小徑騎了不遠,魯伯特就發現地勢越來越崎嶇,只好下馬步行。現在回大道還太早,魯伯特盡量抱持著出遊的心情,往山林深處緩步走去。
一座懸崖漸漸進入魯伯特眼的視線。魯伯特突然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瞇起眼睛,快步往前走去。一條款模糊的身影,漸漸在魯伯特眼中成形。
一個黑髮的男子,背靠岩壁,用一種無力的姿勢攤坐在懸崖邊。此時四周的山谷瀰漫著濃重的白霧,男子暗紅色的長外衣與黑色的頭髮分外顯眼。
魯伯特在好奇心驅使下走到了那名男子的身邊。走近一看,他才發現男子十分年輕,幾乎可以稱之為少年。更令魯伯特驚奇的是,這名黑髮少年是個東方人。不是狼喉城以東,充滿紅色沙漠,三帝國所在的近東;而是向東再前行數千里,跨過高聳入雲的寒凍山脈才能達到的,遠離十方諸國,那個全然陌生的遠東世界。魯伯特的父親就曾經旅行至遠東,魯伯特對於遠東的了解,僅存在於父親口述的遊歷經驗。
少年有著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眉毛,黑色的頭髮。膚色雖白,卻不是單純的白,而是略帶黃色的奶油色。少年的輪廓不深,鼻子也不高挺。魯伯特想著,他不像自己有著長而立體的臉孔,也不像他的弟弟,有著濃密睫毛與深邃的大眼。然而很奇怪的,這個少年的臉上有著一種精巧的協調感,一種魯伯特從未見過的陌生美感。在那張平滑的小臉上,少年的五官彷彿是經過細心的計算,擺放在剛好正確的位置。黑色的眉毛如同羽筆的瀟灑一撇,一雙黑眼勾畫出美妙的形狀。那雙眼儘管看起來黯淡無光,卻透露著一股沉靜的氣質。
魯伯特對遠東人毫無概念,不知道他們的美醜基準。他想著,是不是自己少見多怪,其實這少年的長相在遠東十分普通?他覺得不是。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名少年即使在遠東,其外貌也必定是非凡出眾的。回頭一想,魯伯特發覺自己根本不能確定這個人是「少年」。他記得聽父親說過,遠東人看起來至少要比我們年輕十歲。所以這名少年很可能是成年人,或許年紀比自己還大。
「你好?」魯伯特微笑著對少年打招呼。「我叫魯伯特。很快就入夜了,這裡會冷得像冰原一樣。你要不要換個地方休息?」
少年毫無反應。空洞的黑眼似乎根本沒有對焦。
「呃,你好?」魯伯特用一隻手輕輕搖了搖少年的肩膀。少年的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無助的晃動著。魯伯特有些擔心,伸手輕拍少年的臉,卻驚覺那張臉冷得像冰一樣。魯伯特往下摸了摸少年的脖子,發現也冷得有如屍體。
「那個,我想你真的需要一點幫助喔。」魯伯特提心吊膽的測了測少年的脈搏,暫時鬆了一口氣。脈搏很薄弱,但至少還確實在跳動。
魯伯特迅速評估了現況。如果騎著馬,他可以在入夜前到達距離最近的小鎮。但帶著這個半昏迷的少年,怎麼想都沒辦法。這一帶剛好介在文明世界與狼猴城的中介點,盜匪猖獗,連大道都毫不安全。魯伯特可不想入夜還在路上。他四處張望,發現不遠處的山壁內,有個還不算小的山洞。
「好吧,不用謝我了。」魯伯特雙手穿過少年的腋下,硬是把少年的身體托了起來,往山洞的方向緩慢拖動前進。魯伯特發現自己比少年高了一個頭,所以這種半拖行並不會太困難。只是少年比看上去要重一些。
把少年靠在山洞內的岩壁上,魯伯特坐下來喘息。這個山洞內似乎沒有其他動物占據,可說是十分幸運。不過光是這樣可不夠,他們想要活過今晚,一定得生火才行。好在吟遊詩人的生活充滿各式冒險,而冒險大部分意味著野地求生。撿柴生火這種技能,魯伯特毫不生疏。
艾格巴總督正穿過他宮殿的大堂,快步走向書房。這棟宅院是總督的辦公接待處兼居所,但稱為宮殿其實並不誇張。佔地數畝的莊園坐落著數棟宏偉建築,結合了拂曉王國以及近東三帝國的建築風格。這麼多的居住空間,當然不是總督自己要用的。這裡常駐著數百人的私人護衛部隊。艾格巴總督的敵人很多,多到他永遠無法過度謹慎。
一進入書房,總督隨即用顫抖的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正當他要把酒杯送到嘴邊,一聲深厚的男音,從房間的暗處響起。
「艾格巴總督。」
總督感到血液在血管中凍結。他認得這個聲音,也知道這個聲音的主人為何要來找他。
「為了證明我們沒有誤會,我要說明一下這個尷尬的處境。關於您委託的工作,我先前向您開出的價格是六百金鷹幣,在昨天晚上,我們已經將工作妥善完成。」
一個人影緩緩由陰影走出。那是個高眺修長的男人,梳理整齊的淡色長髮落在寬闊的肩上。他戴著一個白色的陶瓷面具,面具上的僵硬五官似乎隱約帶著笑意。
「而在今天下午,我的夥伴告訴我,他只收到了三百金鷹幣。加上訂金的一百金鷹幣,總共還差了兩百金鷹幣。艾格巴總督,您能向我解釋一下這個令人困惑的狀況嗎?」
總督吞了吞口水,結巴的開口。
「燕......燕雀大師,我毫無不敬之意。但是您看,我這裡的財務狀況遇到了一點問題。我已經將我能給的都先交給你了,剩下的部分,只要再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可以......」
「好了,好了。艾格巴總督。」拉維茨打斷了總督。「我們就省掉這些無謂的廢話吧,總督大人。您是個生意人,您很清楚商譽的重要。你跟我都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拉維茨在書桌前坐了下來,大剌剌的將腳翹到了桌上。
「我會殺掉你的家人,你的僕人,你的食客,還有所有不巧待在這個莊園的人。最後,我會殺了你。你的部分會花特別長的時間。」
總督的大腦一片空白。在極度的恐懼中,他拼命逼迫自己想起來,他是預想過這個情形的。他不是在這裡等死的。
「大師。」總督設法讓自己的語調平穩而從容。「如您所知,這個莊園有著三百名以上的武裝護衛。他們都是專業好手,懂得怎麼完成工作。當然,我不敢質疑你們組織的專業能力,但是你們真的想跟這些士兵對上嗎?我現在大喊一聲,他們就會一擁而上。」
總督稍微停頓,偷瞄拉維茨的反應。然而他能看到的只是那張面具,面具上仍然是那張討人厭的笑臉。
「依我看,為了避免我們彼此的損失與遺憾,只要再給我五天—」
「您聽到了嗎,艾格巴總督。」拉維茨冷不防的再次打斷了總督。「很安靜對吧?這麼大的宅邸,幾百名的僕從跟護衛,此刻卻如此寂靜。安靜的就像荒漠的夜晚。」
總督的頭顱中響徹著可怕的耳鳴聲,拒絕接受這個現況。
「有沒有聞到空氣中這股甜膩的味道?嗯,別擔心。我們離得夠遠,所以還不受影響。這整座莊園都在這氣味的安撫下沉睡著,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
拉維茨緩緩站起身,往總督的方向走去。總督就像被貓盯住的老鼠,在恐懼之下,全身動彈不得。
「不用太擔心,最後總是會結束的。不過或許這個過程會長的像是永恆,誰知道呢?你倒是很幸運,很快就會知道了。」
「等等!等等!」總督大喊,他感覺自己就快要失禁了。「我......我們當初的合約,是今天我必須交錢,而沒有說是今天的什麼時候。下午的付款,是我與您的手下口頭約定的,並不是合約的一部分,對吧?」
「我想我不能說你有錯。」拉維茨摸了摸陶瓷的下巴。「不過這又能改變什麼呢?再過一刻鐘就是午夜了。」
「在午夜之前,你不能殺我。」總督喘著氣說道。「你是燕雀,那個刺客之王。你......你一定要遵守你的規矩。」
總督跌跌撞撞的靠上了一面牆壁,粗魯的把一張鑲在金畫框的油彩肖像畫扯了下來。用顫抖的手,總督從胸中掏出了一支鑰匙。
拉維茨瞇起了眼。那面牆上有著一個極不明顯的鑰匙孔,隱藏在壁紙的繁複圖紋中。若是不知道鑰匙孔的存在,幾乎不可能碰巧發現。
總督試了兩三次,總算把鑰匙順利插進孔中。總督小心翼翼的旋轉鑰匙,先是往左,後是往右。拉維茨推測,如果不是依照特定的旋轉角度跟順序,這道鎖也是無法解開的。
一聲令人安心的機械嵌合音自牆內傳來,以鑰匙孔為中心,一塊巴掌大的方形區域往牆內開始移動。隨著這個空間的產生,另一塊黑色的實體從中緩緩上升。那是一個拳頭大的小盒子。總督將盒子拿了起來,在拉維茨面前打開。
盒子內是一顆紅鑽。坦白說,拉維茨以為是更有創意的東西。但這顆紅鑽實在無法讓他挑剔。它足足有半個拳頭大,超過一百個切面。這顆紅鑽彷彿擁有自己的呼吸與脈搏,每一秒都隨著它的氣息,變化著體內的迷幻光采。
「它叫做星辰之眼。」總督低聲說道。「這曾經屬於伊薩帝國的一位藩王。我的祖父曾經救過他一命,所以他送給我祖父這個家傳寶物,以作為永恆的友誼象徵。現在,我把星辰之眼送給你,可敬的燕雀。我請求你饒過我與其他人的性命。」
「嗯,好吧。」拉維茨不客氣的將盒子收了下來。「這次合作有些小意外,但我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了。恭喜你,你得好好感謝你的祖父。我可是很難取悅的。」
凱拉等在莊園的出口,見到拉維茨的身影,隨即拿出短哨,發出幾聲詭異的鳥叫聲。任務圓滿結束,請大家撤退,明早再集合。不過凱拉顯然不怎麼認同她剛剛發出的訊息內容,懶得掩飾不滿的神情。
「我們應該把他們通通殺光的。」凱拉抱怨道。「總督給錢不準時,就應該全家都不留活口。」
「老天,拜託妳專業一點好嗎?」拉維茨皺起眉頭。「妳這麼喜歡無意義的屠殺,就不該加入我們,應該去加入騎士團。」
「我們是生意人。」拉維茨拿出星辰之眼,滿足地端詳。「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利益收穫,就該視為是一種成功。再說,我們只迷昏了主殿的一百人,你打算拿另外兩百名武裝衛隊怎麼辦?」
「我們又不是不能殺光他們。」凱拉咕噥。
「也沒人保證我們能全身而退。」拉維茨提醒道。「那些損失要算在誰的頭上?」
「如果......」凱拉眨眨眼,突然望向遠方。「如果靜雨在就好了。靜雨就可以解決這種狀況。」
拉維茨嘆了口氣。
「這就是他帶來的不良影響。我很高興他不在了。」
魯伯特搓揉少年冰冷僵硬的四肢,將自己的披風給少年蓋上,再讓少年背靠自己,盡可能靠近火堆。救人救到底,魯伯特想著。
稍稍回想較早的情景,魯伯特發現了很多奇怪的地方。他無法理解,這個少年是不是坐在岩壁邊,就打算這樣死在那裏?魯伯特難以接受這樣一個年輕人會想要自殺。說是自殺,這種方法也太消極了。他是打算冷死?餓死?直接一點的方法多的是啊。
或許那個少年遭逢了什麼他永遠也想像不到的事,讓他打算就那麼坐在那裡,一直坐下去,來逃避整個世界。或許那個少年根本就不想被救。
但魯伯特可沒辦法就看著這樣一個少年,用這麼蒼涼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這種事他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他想到父親與弟弟。他們一定也辦不到。
此外,這個少年也有許多古怪的地方。魯伯特的身後擺著兩把刀,這是他從少年身上取下來的。那兩把刀的樣式相當陌生;那是單手刀,刀身比近東的彎刀要寬上許多,長度卻只有一半。直觀想像,這是一種依靠重量與離心力的兇猛武器。這兩把刀看起來都經過相當程度的使用,裝飾著東方風格紋路的握柄與刀顎,都像是已經過數度更換。
少年的身體比看起來重,唯一可能的理由,是因為他全身肌肉的密度很高,脂肪的比例極低。觸碰到少年手掌時,魯伯特也查覺,少年的雙手滿滿都是多年累積的老繭。魯伯特的手上也有老繭,但那是彈奏魯特琴所留下的。他很清楚少年的老繭是何種原因留下的,因為他弟弟的手也是那樣。
「唔,嗯......」少年發出了悶哼的聲音。魯伯特心情為之一振。這表示少年的狀況有所好轉。
「嗯......?」少年緩慢地轉過了頭,查看自己是靠在了誰的身上。
「嗨,我是魯伯特。」魯伯特第二次自我介紹。「或許有點唐突,不過你眼看就快冷死在外面了,我實在看不下去。」
少年有點困惑的眨了眨眼,隨即垂下了目光,將頭轉回原本的位置。
「你......聽得懂通用語嗎?」魯伯特現在才想到這個極為明顯的問題。這少年會不會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然而少年對這問題也毫無反應。
魯伯特嘆了口氣,伸手去拿架在火堆上的小鍋子。這個鍋子是魯伯特重要的夥伴,已經陪伴他走過大半的大陸。從身後的行囊裡翻出小木碗與湯匙,魯伯特將鍋子內的東西倒入木碗中。
「這不是什麼豐盛佳餚,」魯伯特舉起熱騰騰的碗,拿到少年面前。「不過有蕈類,奶油,馬鈴薯。我不敢保證味道有多好,但是能補充你需要的能量。」
少年依舊沒有反應。沒有端起碗,也沒有拿起湯匙。
魯伯特感到有點煩躁了。不領情也是有個限度的。
「如果你再無視我,我就把湯灌到你嘴裡,不管你會不會嗆到或燙傷。」魯伯特威脅。舀了一匙湯,魯伯特強硬地將湯匙送到少年嘴邊。
令魯伯特有點驚訝的,少年稍微遲疑一下,便主動張嘴把那口湯喝了下去。這感覺不太像少年想要喝這碗湯,而只是一種本能反應,或只是單純不想反抗這種餵食的動作。魯伯特嘖了一聲,好吧,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實在沒道理放棄。魯伯特一湯匙一湯匙的餵著,花了二十分鐘,才終於讓少年把這碗湯喝完。
喝完了湯,少年的身子稍微暖活了起來。但魯伯特看得出,少年仍然相當虛弱。他坐在那個山崖上有多久了?有多久沒有進食了?魯伯特無法得知。少年微微扭動了一下身體,又沉沉地進入了昏睡。
魯伯特難過地盯著熊熊燃燒的火堆。他覺得自己幫不上這個人的忙,他無法拯救這個年輕的生命。這個少年並不是真的活著,或許他早就忘了活著的感覺了。今後要怎麼辦呢?他又能陪著這個少年多久?
「我聽說你們前陣子少了個重要的幹部。」拜倫侯爵啜飲著某種味道強烈的香料酒,漫不經心地說道。「對了,那顆紅鑽真的很不錯。我看了都想要了。」
「這是星辰之眼。」拉維茨放下手中的白酒。他早就習慣侯爵的招待,卻永遠無法接受侯爵那奇特的飲酒品味。「雖然我很喜歡,但是只要價錢合理,也不是不能割愛。」
星辰之眼被擺在展示用的黑絨布上,散發著迷濛醉人的紅色光芒。
「你剛剛說幹部?」拉維茨突然想起了什麼。「他不是幹部。他甚至不是執行任務的正式人員。他是......某種安全措施,最好不要有機會用到的那種。」
「五十萬金鷹幣怎麼樣?隔壁的小金庫應該還有這些錢。」拜倫侯爵興味盎然的看著星辰之眼。「安全措施是什麼意思?」
「我想這價錢對我來說夠好了。」拉維茨乾脆地宣佈了成交。他向來喜歡現金與奢侈品勝過收藏品。「安全措施就是......就像你房子走廊上那些隱藏機關,有斧頭啦劍山啦什麼的。你會準備這些,但你不期望會用到。事實上在理想的情形中,永遠都不該用到。這些東西......太亂糟糟了。一點都不專業。」
「所以這位......安全措施,他的工作就是在你們出差錯的時侯,嗯,」拜倫侯爵好像燃起了一點興趣。「他就把所有人殺掉,讓你們撤退。是這樣嗎?」
「基本上是的。」拉維茨承認。「此外,總是會有一些任務,它就是沒有縫隙可以滲透。你只能把整條走廊上擋路的人都清理掉,才能接觸到目標。這種情形,我們有時候也會派靜雨去解決。呃,是的,這是他的名字。這是來自遠東的字,就像燕雀這兩個字一樣。」
「聽起來,他是一項很寶貴的資產不是嗎?」拜倫侯爵說道。「他可以......靠一個人就解決這種狀況?挺了不起的不是嗎。但是聽起來,你好像對失去他不怎麼惋惜啊。」
「他會造成不良影響。」拉維茨搖搖頭說道。「他會讓我們不把人命當回事。因為只要有他在,殺人會變得太過簡單又沒價值。」
「你們不是刺客集團嗎?」拜倫侯爵笑道。「你難道要說你很重視人命嗎?」
「我當然很重視人命。正因為我是個刺客。」拉維茨認真地說道。「我們必須決定每條人命值多少錢,決定要以何種形式,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奪取這些生命。這是一件很嚴肅的工作。任何一個我們要刺殺的目標,都應該被認真看待,被仔細評估。」
「刺殺是一門工藝,而我是最頂尖的工匠。我磨練我的技藝,讓我的工作能臻至完美。刺客的工作是精巧的,細緻的。如果不重視每一條人命,根本無法把這項工作做好。」
「我懂了。」拜倫侯爵點了點頭,表示讚同。「所以這位靜雨的存在,基本上違背了你所有的美學與原則。」
「殺人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拉維茨說道。「應該要細心完成。而不是......割稻草。我想不到更好的比喻了。」
「不過,儘管如此,」拜倫侯爵說道。「很難想像像你這麼實際的一個人,會單純因為理念問題就否定他這樣珍貴的人才。無論如何,在適當的時機,他還是很有用的不是嗎。」
「他不適合待在組織內,有更直接的原因。」拉維茨放下酒杯,咂了咂嘴。
「靜雨是由組織的東方分部,透過某種廣泛而高標準的篩選系統所選出,萬中擇一的奇才。他們花了十多年的時間訓練他,去重塑、冶煉他的精神與肉體。肉體的強度與技巧我無話可說,但靜雨的精神,實在被重塑得太過頭了。」
「他變成某種嗜血的野獸嗎?平常要用鐵鍊栓住那種?」拜倫侯爵問道。狼喉城的鬥技場就有專門被訓練為野獸的戰士,這對侯爵並不陌生。
「不,那樣倒還好。至少那樣我知道他渴望的就是血。」拉維茨說道。「我猜,他們訓練靜雨的方式,是把他的心智徹底拆成碎片,然後把大部分的東西都丟掉,再用某種特定的方式組合起來。他幾乎喪失了所有感受的能力。他沒有喜悅,沒有痛苦,沒有慾望;他剩下的,只有......被設定好的條件反射。」
「啊,就像機械一樣。」拜倫侯爵用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按下按鈕,他就做出設定好的動作,準確無誤,分毫不差。完美的工藝品,沒有任何多餘的零件。我想我能懂得這些訓練者的想法。」
「沒錯,差不多就是那樣。」拉維茨攤了攤手。「但是這會產生很直接的問題。我們沒有任何能用來掌控他的東西。我們組織的每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或是害怕的東西。有些成員喜歡殺戮的刺激,有些成員喜歡金錢能換來的生活品質,我就是這樣。哈,有些成員甚至相信我們組織奉行著某種崇高的理念,還對此深信不移。」
「至於靜雨......他只是具能聽懂人話的行屍走肉。他服從命令是因為慣性,出手殺人也是出自慣性。然而人心畢竟不是機械。他早晚會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聽從我的命令。他開始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有時會不照指令完成任務,而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我們總是依賴他完成工作,那早晚會導致大問題。」
「真是可惜。」拜倫侯爵輕嘆。「我不得不說,或許他不在了,對你們組織真的是一件好事。」
兩人沉默了片刻,慢慢把杯中酒飲盡。
「我們上一個任務最後的階段有點失控。」拉維茨說道。「目標已經完成了,但我們不得不慌忙撤退。等我們集結的時候,才發現靜雨已經不見了。事後我們出動了所有的人力去全面搜索,也沒發現他的屍體或蹤跡。」
「你想,」拜倫侯爵緩緩說道。「他現在會在哪裡,做些什麼呢?」
「這個嘛。」拉維茨懶洋洋地往絲絨椅背一靠,發出舒暢的呻吟聲。
「除了找個角落蹲下來等死,我實在想不到他還能做些什麼。」
「你會騎馬嗎?雖然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魯伯特拍拍馬兒的背,回頭向少年問道。
這名黑髮少年已經跟魯伯特相處了兩天。這兩天魯伯特四處拔取蕈類,設法用短弓獵野兔,將能當作乾柴的樹枝全都撿回山洞裡。這一代的地形都是岩石,資源十分貧瘠,也沒有什麼草可以讓馬兒吃。魯伯特知道無法繼續在這裡撐下去了。
少年的健康狀況稍有好轉,恢復了一點血色。然而他仍然對周遭毫無反應,神智似乎早就遠離了肉體。魯伯特聽說過某些經歷過嚴重創傷的人,會有一段時間都表現出類似的狀況;一些有著先天疾病或是大腦受到傷害的人,也會有相似的情形。
如果你把食物送到少年嘴邊,他會吞下去;但如果你不理他,他連一滴水也不會主動攝取。如果把衣服披到他身上,他不會脫下來,但不論氣溫如何變化,他也不會主動穿脫任何衣物。簡單的說,少年不會主動傷害自己,但也無意維持自己的生命。
令魯伯特感到驚訝的,是少年會主動起身去上廁所。所以顯然少年沒有受到嚴重的腦部傷害,因為他還能自己執行如廁的動作。魯伯特推測出一個怪異的結論,他認為少年的行動指標,是最低限度的不給周遭造成困擾。他對自己的生理需求毫無感覺,但卻隱約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才不會造成他人的不滿。
這相當令魯伯特不解。一個有點令人驚恐的念頭多次閃過魯伯特的腦海:這會不會是一種人為操作的結果?會不會這名少年就是刻意被教育、訓練成這樣的?
少年呆立在山洞前,用渙散的眼神看著魯伯特的馬兒。魯伯特嘆了口氣,伸手將少年拉到馬兒身旁。
「我現在要做個大膽的假設。」魯伯特一手托住少年的腰,另一手托住臀部。「我猜你是會騎馬的。你是某種職業的戰鬥人員,隨身帶著刀,你不可能連騎馬都不會。」
雙手使勁往上一送,魯伯特將少年硬是托到了馬背上。魯伯特開心的發現,他的想法是對的。少年很自然的跨坐在馬鞍上,甚至還自己主動將腳踩在馬鐙上。
魯伯特將行囊與琴箱安置在少年身後,便緩步牽著馬兒開始前進。這天如同他遇到少年的那一天,四周瀰漫著厚重的雲霧。魯伯特不時回頭查看在馬上的少年是否安好,還要小心周遭崎嶇的地形。當他們終於走出這片山區,已經時近中午。
「我連你聽不聽得懂通用語都不知道。」魯伯特自顧自的說著。「但是不跟你講話,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了。我們下一站是十哩外的樺木鎮,那裡有不錯的旅店與樂器工坊。我要先把魯特琴的弦補上,做點保養,然後我們就可以去旅店休息。或許我可以替他們做演奏,省下食宿的費用。」
回頭一瞧,少年在馬背上晃動著,依然是面無表情。魯伯特聳了聳肩,又顧自講下去。
「你可能會覺得我很多事。」魯伯特有點苦澀地說道。「你可能一點都不想活下去。坦白說,或許我正在做的事情很殘忍。強迫一個不想活的人活下去。」
魯伯特看向遠方。出神了好幾秒,才繼續講下去。
「我有個弟弟,我們從前不論做什麼都黏在一起。我們的父親最愛舞刀弄槍,整天講述那些騎士英雄的詩歌故事。我呢,我從來就不喜歡刀劍一類的東西。在我看來,那些英雄、騎士,製造的混亂與問題要比豐功偉業多太多了。然而我的弟弟可就不一樣了。雖然我是長子,但他才是父親的最愛。我那可愛的弟弟剛學會走路,就抓著木刀木劍不放。」
「在我十七歲那年,我向父親說,我想成為一個吟遊詩人。父親非常憤怒。他不能理解,做個四處旅遊的演奏者這件事,怎麼會比繼承伯爵的頭銜與土地來得重要。然而我任性得很,他可阻止不了我。無可奈何之下,父親將重心與期望全都投注在我弟弟身上。我弟弟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在十六歲的年紀就完成了高段的武術課程,並前往鷹城,進行騎士的見習。」
「但是......,命運安排總是不會這麼簡單。之後的一年,王國的權力中心完全崩毀,鷹城陷入了無政府的混亂狀態。而我弟弟,這個年輕又傑出的騎士,被推任為保安官。唯一的一個保安官。」
「我聽到這件事,趕到鷹城,跟他狠狠吵了一架。我問他,知不知道你的工作有多危險?父親有多擔心你?他生氣的回答我說,不准跟我提到父親。你才是那個讓父親擔憂又傷透心的人。我做的是重要又無可取代的工作,跟你可不一樣。」
「我既憤怒,卻又無可奈何。我從十七歲就離家,久久才跟家裡聯絡一次。他完成了父親的期望,接下的是保衛眾人的工作,我怎麼有立場責備他呢?但是我也對他生氣,氣他不理解我的工作,氣他不知道我跟父親對他有多麼擔心。」
魯伯特停了下來,揉了揉眼睛。
「我事後才知道,我真正想說的話不是這些。我真正想對他說的是:我對你感到驕傲,艾斯藍。你的勇氣與責任心,是我永遠也比不上的。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永遠都愛你,永遠都會以你為榮。我只希望你更愛惜自己的生命,因為好多人都擔心你。我擔心你。」
魯伯特看向馬上的少年,眼睛直直對上他那飄忽的視線。
「但是我始終沒有說出這些話,而我很後悔。」
「所以,我不想再後悔了。」魯伯特的語氣無比堅定。「我不想看到像你這樣,英俊強壯,擁有一切四德祝福的年輕人,選擇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而我卻什麼也不能作。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才能幫得上你,但是我不會停止嘗試的。」
當魯伯特總算看到熟悉的路標,天邊已經微微泛起紅色的柔和光芒。走進樺木鎮,魯伯特馬上感覺到氣氛不對。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的廣場似乎還有黑煙飄出。一切的跡象都在告訴魯伯特應該轉身就走。但是魯伯特身上的補給品已經快用盡了,魯特琴的琴弦也擱置了太久沒有修補。常人可能很難理解,但一個真正的演奏者就可以想像,不能替樂器修補是多麼難以忍受的事。
魯伯特牽著馬,馬上的少年毫不感興趣的環顧四周。這個小鎮,魯伯特已經造訪過三次以上,從來沒見過今天的情景。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一個人影也見不到。魯伯特神經緊繃,快步往熟悉的雜貨店走去。
毫無預警的,一聲刺耳的呼嘯聲從魯伯特耳邊竄過。一聲沉悶的「咚」聲傳來,魯伯特轉頭一看,一支手指粗的箭插在他身旁的木牆上。
「哎呀,沒想到還有人在這麼巧的時機造訪這個破小鎮。」低沉嘶啞的男聲從上方傳來。魯伯特抬頭一看,一個龐大的身影一躍而下。鐵靴敲擊地面的聲音迴盪整條街道,一個魁梧的男人在魯伯特面前緩緩站起。
這個男人很高,魯伯特要抬頭才能迎上他的視線。他穿著厚重的皮甲,背上配戴著寬大的長劍與沉重的反曲弓。骯髒的灰髮披散於臉龐,滿是疤痕的臉像是被刻壞的木雕。一雙銳利的淡色眼睛,令魯伯特想起飢餓的狼群。
男子將兩根手指塞進嘴裡,吹出一聲高亢的口哨。腳步聲與馬蹄聲突然自四面八方傳來,魯伯特一回神,發覺自己已然被數十人包圍了。這根本不可能,剛剛魯伯特一個人影也沒見到。難道,這些人全都一直埋伏在小鎮的暗處?
仔細一看,這群人全都身著一樣的厚重皮甲,各自裝備的不同的兵器。這些兵器的製作都很精良,不像是強盜土匪會用的貨色。
「我叫威士頓。」魁梧的男子說道。「我們是自由鬥士,鮮血榮耀聯盟。」
魯伯特嚥下了一口口水。這是他所能想到唯一一個比強盜集團更糟糕的東西了。鮮血榮耀聯盟由邊境一代的激進份子所組成,是公開的反政府組織。他們是專業的部隊,專門伏擊拂曉王國的商隊與官員衛隊。由於王國不會將正規軍派到如此偏遠的地帶,而附近的領主又沒有足夠的人力能對抗他們,鮮血榮耀聯盟在這幾年可說是無法無天。
「明天呢,王國的稅務官會來到這個小鎮,搜刮他們的血汗。」威士頓用粗大的手指比劃著。「我們打算埋伏在這裡,把這些走狗全都像畜牲一樣拖出來宰了。」
「那敢情好。」魯伯特緊張的搓動雙手,堆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我跟這位朋友只是經過這裡,想到鎮上買點補給品的。那麼......我就不打擾各位的任務了。」
「等等。」威士頓露出微笑。「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吟遊詩人,對吧?七弦......什麼東西的,很有名的那個。」
「他是七弦魯伯特!」人群中有人說道。「我上個月才聽過他的表演。」
「啊,七弦魯伯特。」威士頓用拳頭敲了敲手掌。「我希望你了解,魯伯特。我們聯盟作的是很神聖的工作,然而執行這種神聖的工作,是需要成本的。」
「我敢說,你這麼出名的吟遊詩人,在巡迴演出中肯定賺了不少錢?嗯?」威士頓咧嘴,露出一嘴缺漏不齊的難看牙齒。
魯伯特二話不說,從行囊中拿出錢袋,毫不猶豫的往威士頓丟了過去。吟遊詩人的生存之道,就是千萬要懂得看場合。
威士頓接住錢袋,滿意的惦了惦。魯伯特快速的微笑點頭,隨即回頭牽住馬兒的韁繩,往反方向邁開步伐。
「等一下。」威士頓的聲音冷不防的讓魯伯特全身僵住。「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一個吟遊詩人的身上最有價值的是什麼東西吧。」
魯伯特的心臟像是被狠狠的掐住。
「你的魯特琴。我想你這麼頂尖的演奏者,用的也一定是最高檔的魯特琴。你的魯特琴的價值,必定超過這袋錢。我猜得沒錯吧?」
魯伯特有種想哭的衝動。這把魯特琴陪伴他超過三年,是他的夥伴,也是他的朋友。但是魯伯特可不想死。如果他不想死,只能把夥伴親手交到那個禽獸手上。
魯伯特垂著頭,慢慢從馬背上拿起他的琴箱。然而解開皮帶的手顫抖太過激烈,魯伯特手一滑,不慎把繫著那兩把刀的皮繩也一起扯開了。噹啷一聲,兩把刀掉到了地上。少年微微低頭,盯著那兩把刀。
魯伯特對眼前的景象呆住了。少年自己翻身下了馬,伸手要去撿那兩把刀。他不知道是那兩把刀真的對那少年有什麼特殊意義,還是一直把刀帶在身邊也只是少年的一種慣性動作。他想張口大喊,但是發現自己喊不出聲音。
「喂!不准碰那把刀!」威士頓厲聲大喝,大步往少年的方向邁進,右手已經握住劍柄。
少年自然是不會對這命令有任何反應。少年撿起了刀,並隨手把刀鞘插進自己的皮帶中。
威士頓憤怒的吼了一聲,鏘的一聲拔出了劍。他將劍舉起,威脅性的指著少年的脖子。
「我剛剛叫你不准碰,你沒聽到嗎?異邦的死雜種?」威士頓咬牙切齒的罵道。一旁的眾人也開始緊繃起來,緩緩往威士頓的方向集中,並準備拔出自己的武器。
魯伯特嚇呆了。他完全不敢想像這個喝湯也無法自己完成的殘缺少年,要怎麼應付這個狀況。或許少年曾經是個戰士,但他現在這個可憐兮兮的樣子,站在威士頓面前像個孩童一樣嬌小,感覺像是隨時會被撕成碎片。
「別,別跟他計較!威士頓大人!」魯伯特惶恐的喊著。「這個可憐人的腦子有點問題,他沒辦法聽懂你說的話。」
「你給我閉嘴閃一邊去。」威士頓低吼。「這雜種是白癡我也不管。他無視我的命令,就只能死。我的弟兄都在旁邊看著,如果我不殺--」
威士頓的聲音中斷了。就像演奏中突然彈斷了一根弦。魯伯特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氣。
威士頓的脖子打開了一個鮮紅色的開口。噴濺的血液與血泡自那個開口不斷湧出,發出詭異的嗶啵聲。少年的右手握著一把刀。魯伯特根本不知道那是何時出鞘的,又是何時割開威士頓的喉嚨的。
魁梧的身影緩緩朝一旁倒下,此時鮮血榮耀聯盟的成員們才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高聲的咒罵與吼叫聲鋪天蓋地而來,幾十名瘋狂的戰士揮舞著武器往少年衝去。
少年環顧四周,眨了眨眼。魯伯特頓時有種難以解釋的感覺。以前他見過一種特殊的機關音樂盒,撥開開關,就會有一對男女跳出來旋轉共舞。現在少年散發著的就是這種感覺。一個無形的開關被撥開了。
無數的刀刃往少年的身上砍去,但全都在下一個瞬間落了空。少年似乎身處在不同的時間流動中,他隨著砍來的刀刃輕輕移動重心,就像風中擺盪的柳葉,沒有任何攻擊能落在他身上。少年的動作很小,沒有架式,沒有型態,只有單純的側步移動。他用最小幅度的動作揮出單刀。刀身以目光無法跟上的速度翻轉舞動,紅色的鮮花隨之爆開。
少年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一絲多餘的施力。他的雙腳只會移動到恰好的位置,他的身體只會維持在剛好的平衡。他的刀不需要格開任何攻擊,因為沒有任何攻擊軌跡能與他的身影交錯。
少年的刀勢沒有規則,沒有起勢也沒有收勢。那道死亡的銀弧持續綿延翻飛,從不間斷,也從不落空。隨著敵人的位置變化,這道精準無比的弧線不斷飛梭,有時斬開咽喉,有時斬斷動脈。
少年的身影穿過層層的人群,一朵朵血花隨著他所經之處而綻放。僅僅兩次吐息的時間,十數名戰士已經成為地上七零八落的屍體。少年抬頭,盯著剩餘的二十多人。
魯伯特全身顫慄。他雲遊四方五年的時間,什麼樣的人都見識過。他見過眼中燃燒著信念,在砍殺之時高呼真神名號的狂熱信徒。他見過將鮮血塗抹在臉上,高喊戰吼撕裂的敵人的野蠻鬥士。他見過橫跨千百屍首,眼神滄桑冰冷的年邁將軍。但是他從來沒見過這種事。
這個少年的眼中,沒有信念,沒有欲望,沒有憤怒。那雙眼中甚至沒有殺意。少年的眼中什麼也沒有。殺人這個動作對於他,就如同呼吸,如同眨眼。他並不是真的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像你不會意識到自己在呼吸。
這就是關於少年的真相。這個東方少年是個被精心打造的,會呼吸的殺戮人偶。他們把精準的殺人技巧變成他的本能反射,就像被上了發條的機械裝置,不須思考就能完成被設定好的複雜動作。去掉了所有的心念與情緒,少年的動作是全然的純粹,全然的完美。
鮮血榮耀聯盟仍有著二十多名成員。他們的眼中閃過恐懼與不解,但很快就被憤怒與嗜血的欲望吞沒。他們不是流氓或是土匪,他們是部隊。瘋狂卻整齊一致的部隊。訓練有素的狂熱戰士們迅速排開攻擊陣型,謹慎的往少年快速逼近。
少年拔出了第二把刀。
他近乎隨興的站著,兩把刀垂在身體兩側。一個旋身,兩道銀弧往不同的方向斬出、迴旋。那是一陣死亡的風暴,自四面八方向敵人纏繞盤旋。分毫不差的揮砍路徑一次又一次的切開血肉與筋脈,精準無誤的腳步穿梭在刀劍所織成的網中,如穿越無人之境。
魯伯特感覺這段時間被持續的放大,拉長。但他知道,只有不到二十秒的時間在他眼前流過。這麼多的死亡。這麼多的生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這樣被不帶感情的吞噬。
暴風雨撕毀住家,山崩地震吞沒城鎮。但就連暴風與山崩,也都比少年顯露出更多的情感。少年舞動的身影,就如同......午後一陣無聲的細雨。無預警,無聲響;等到察覺之時,這陣安靜降下的雨已經打濕你的全身。
一眨眼,少年的周身已經沒有人站著了。一片血泊在他的腳下漫溢,成堆的屍體四散在周遭,排列交疊成令人反胃的畫面。暗紅色的血泊蔓延成小小的汪洋,逐漸覆蓋住整條街道。金屬的腥味沖天發散,恐怕已瀰漫到半個小鎮的範圍。
鮮血榮耀聯盟就這麼從世上消失了。就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雪崩掩埋了山腳的城鎮,沒有預兆,沒有道理,毫無價值。
少年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抬起了頭,與魯伯特四目交接。
魯伯特的眼淚沿著臉龐流了下來。他無助的跪坐在血泊中。當然了,少年當然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因為如果他能擁有任何感受,那麼他就必須感受......這個。這個由他親手打造的,活生生的地獄。他如果能有任何感受,那麼他就必須對這個,有所反應。而這絕對不是第一次。魯伯特不敢想像,少年究竟完成過多少次這樣的事。
所以少年不能感受任何事。他根本不該感受到任何事。
有生以來第一次,魯伯特感受到這種絕望般的無力感。他怎麼可能拯救這個少年?他怎麼有辦法要求少年去感受這世界,對這一切有所反應?
少年跨過血海,緩緩的走了過來。經過魯伯特的時候,他似乎遲疑了一下。魯伯特沒有喊住他,也沒有抓住他的手。少年只有遲疑了不到一秒的時間,便順著原本的方向繼續走下去。
魯伯特抓住自己的雙臂,止不住的顫抖著。他從不知道,一顆心靈可以被摧殘到這種程度。比悲傷還糟糕的,是連悲傷都無法感受。比死亡還糟糕的,是沒有活著的理由。魯伯特只是一個吟遊詩人,他不知道該怎麼修復這樣的一顆心。他甚至不知道在少年的胸腔中,還有沒有殘餘任何東西可以修復。
「燕雀!老大!」凱拉興沖沖的向拉維茨跑來,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情。
「老大,你猜怎麼著。」凱拉興奮得像個拆禮物的小孩。「你知道那個什麼鮮血什麼的聯盟,對吧?就是老是在這一帶胡搞的那個?」
「他們怎麼樣了?」拉維茨正在整理他的袖子,頭也不抬。拉維茨的袖子裡基本上就像個軍械庫,這讓他每天都要花很多工夫讓袖子看起來平整自然。
「他們死光了。被人發現在三十哩外一個破小鎮裡,通通都被殺光了。」凱拉急切地說道。
「聽起來還真像是妳會有興趣的事。」拉維茨順了順袖子上的皺摺,突然停下了動作。「不要告訴我那是妳幹的。」
「嘿,我可不是瘋子好嗎。」凱拉不高興的回道。「他們是一支該死的軍隊,我可不會一個人去對付一支該死的軍隊。」
「所以是誰做的?」拉維茨繼續整理衣裝。「別告訴我妳拖了我的弟兄去幹這種無意義的蠢事......」
「就說了不是。」凱拉不耐煩的提高音量。「不是我們做的。他們有一個人從現場跑了,被瘦子看到他全身發抖,神智不清的縮在酒館裡。嘿,瘦子,跟老大說你聽到了什麼。」
「那個人一邊發抖一邊說著一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被稱做瘦子的高瘦男子說道。「提到了什麼,黑髮黑眼的東方男人,他是死亡天使的化身,他一個吐息就奪走了所有人的靈魂。」
拉維茨猛然抬了起頭。
「靜雨?」拉維茨難以置信的說道。「他就在離我們這麼近的地方啊。」
「老大,我們趕快去找他吧。」凱拉急沖沖地催促。「他根本不知道怎麼照顧自己啊,現在肯定無助得不得了。」
拉維茨吐出一口氣,站了起來。他還以為靜雨這個時候,早就死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裡了。沒想到居然還能跑出來添麻煩。
「我原本預計今天就要啟程趕回鷹城呢。」拉維茨無奈的說道。「好吧,放著這個危險的東西四處亂跑,也很沒有職業責任感。」
「我們走吧,去迎接靜雨。」
「一共十銅鷹。」店長把裝著羊腸弦的盒子推到魯伯特面前。「需要我順便幫你換弦嗎?」
「我自己來就好了。」魯伯特接下盒子,打開琴箱。「借用一下你的這張桌子。」
「你看起來魂不守舍的。」店長指出。「你說你是經過樺木鎮過來的?那也難怪了。天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不過我很高興那票惡棍不在了,早該有人把他們徹底解決了。」
魯伯特微微動了動肩膀,默默的替魯特琴安置琴弦。
「你會多留在鎮上幾天吧?嗯?」店長說道。「大家都很期待你的表演。我家女兒聽到你來了,興奮到都快昏倒了。」
「我......」魯伯特緩緩開口。「我想會吧。」
不過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魯伯特自問。他已經是十方諸國最知名的吟遊詩人之一,所有人都擠破頭來看他的演出。但是那又如何呢?他想不起來,他當初是為了享受眾人的喝采才選擇這條路的嗎?
曾經有那麼幾個時刻,魯伯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價值,他身為吟遊詩人的真正價值。但那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哪一次的演出?他感受到的又是什麼呢?
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或許只是因為他沒辦法幫助那個少年,所以難過到胡思亂想。想到這裡,魯伯特的心臟又是一陣疼痛。他就那麼讓少年走了,讓他默默的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或許對他是最慈悲的選擇,但仍然令人難過。
「對了,你說你是從拉克郡一路過來的吧?」店長又開始閒話家常。「在這個季節,那一帶有個很棒的景色,我們有時候全家會專程去看。你可以眺望山谷間一大片的金黃色農田,旁邊的還有顏色豐富的......總之各種漂亮的樹,點綴在山林之間。」
「是嗎?」魯伯特心不在焉的回應。「我沒經過這種地方。」
「啊,這個眺望點藏的有點隱密。」店長得意的說道。「是某一次我在山區迷路的時候偶然發現的。其實離大道不遠,大概從拉克郡邊界往北十哩左右,大道右手邊會有條小徑可以進入山區。進去之左轉,走個幾分鐘,就能走到了。」
魯伯特的肩膀一震。
「那是一個懸崖,往前看過去就可以看到那片風景。」店長繼續說著。「不過那個山區常常起霧,並不是每次都能看到。」
魯伯特猛然站起,嚇了店長一大跳。
「店長,謝謝你,實在謝謝你。」魯伯特激動得抓著店長的肩膀搖動,店長一時愣住,反應不過來。「我要先走了。我一定會回來,等我回來,我要為你們表演整整十天!」
魯伯特拿起琴箱,衝出門,將一臉困惑的店長拋在身後。
一陣狂喜竄過魯伯特的全身。那個少年不是無法感受,他才不是無法感受。那麼大的範圍,那麼不明顯的眺望點,少年卻能準確的坐在那個位置,面對方圓百哩內最壯麗的美景。
少年或許不想著要活下去,或許對一切都沒有回應;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後,他還是挑了一個最佳的位置,看著最美的景色。儘管破損至此,但是少年還是對生命有所期望,有所追求。
魯伯特想起了他的師傅對他說過的話。他說生命的喜樂就如同痛苦,就算你不想要,還是會感受到。
魯伯特想起那首來自北方的詩歌。
「即使是最黑暗的心臟,也仍然在胸腔中跳動。即使是最冰冷的血液,也仍然在血管中流動。」
跨上了馬,魯伯特全速往目標前進。
在全速奔馳的馬背上,魯伯特想到,即使趕到了,他要做什麼來幫助少年呢?用溫柔的言語?用溫暖的食物?他身上還有什麼能派上用場?
在這個奇妙的時間點,魯伯特突然想起來了。他想起來自己選擇當吟遊詩人的理由,以及他曾經感受到的滿足是什麼。
魯伯特的父親從前並不快樂。繼承了莊園領土之後,他承擔了極大的責任,必須照顧幾百人的生計。曾經那些輝煌的遊歷事蹟,漸漸顯得無比遙遠。他不再是意氣風發的騎士,而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老爺。
父親酗酒,脾氣暴躁,整天盯著窗外,追思著那些不復返的舊日時光。魯伯特知道,父親已經想不起來那個曾經遊歷天下的無畏騎士究竟是誰了。他對此無比悲傷,又無比憤怒。
有一天,一個吟遊詩人造訪了他的城堡。那個吟遊詩人帶來了來自遠方的冒險故事,以及美妙的歌謠。他在火爐邊彈奏著他的魯特琴,用甜美而渾厚的嗓音高聲歌唱。他的歌聲將所有聆聽者都帶到了遙遠又奇異的國度,經歷過一個又一個的奇遇與冒險。
父親的眼神改變了。一種異樣的光采從他淡藍色的雙眼中散發出來。那些激情,那些驚奇,那些過去充滿著他生命,給予他光彩的東西,隨著吟遊詩人的歌聲與琴聲,全都回到了父親的身上。
父親想起來的,是活著的感覺。這種感受如此強烈,他顫抖著流下了兩行淚水。
魯伯特看著那個吟遊詩人,他決定了,他要成為這樣的人。他不想拿著刀劍奪取別人的性命,他想要告訴別人,活著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魯伯特造訪了寒冷的邊境。他遇到了從戰場歸來,從此沒有用武之地,在荒涼的城堡中,整天質疑自己生存意義的騎士與爵爺。他知道戰爭往往就是這樣開始的。這些騎士為了證明自己生命的價值,為了找回活著的感覺,只能挑起無意義的戰爭。
於是魯伯特為他們演奏。
魯伯特用高亢嘹亮的歌聲,將他們帶到美好又輝煌的時光中。魯伯特提醒他們,活著是多麼美妙,生命本身就是喜悅。
魯伯特造訪了偏遠的農家村落。這些農民辛勤了一整年,只為了能勉強讓全家人不挨餓。他們時常會忘記,生命除了吃飽穿暖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意義。他們時常不記得,自己每天早上起床,究竟有什麼意義。
於是魯伯特為他們演奏。
魯伯特用曼妙多彩的琴音,飽含情感的歌聲,把他們帶進無數奇幻又幽美的故事裡。魯伯特提醒他們,生命是豐富的,生命是一項恩典。
這就是七弦魯伯特。吟遊詩人-七弦魯伯特。他帶給人們的,是真正的寶物。他帶給人們的,就是生命。
魯伯特腳跟踢向馬兒的側腹,馬兒不滿的高鳴一聲,加快了奔跑的速度。魯伯特現在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了。那個少年並沒有失去一切的感受,他只是忘了。他忘了活著是什麼感覺。
而魯伯特要讓他想起來。正如同他做過千百次的那樣。
懸崖之上,少年就如同與魯伯特首次見面的那天,用相同的姿勢,癱坐在岩壁前。少年的外衣沾滿了血污,他慢慢轉過頭來,渙散的眼神落在魯伯特的身上。
魯伯特將馬兒綁好,解開了琴箱。魯伯特的雙手溫柔的拂過暗棕色的琴身,慎重的將魯特琴拿了起來。好朋友,今天就靠你了。
「嗨,我又來了。」魯伯特抱著琴,在少年身前坐盤腿了下來。
少年呆然的看著魯伯特,臉上沒有情緒,沒有期待。
「你大概認為這個世界不值得你活下去。」魯伯特輕輕旋轉弦軸,作細微的調音。「你得知道,這個問題不僅僅關於你。」
「我完全不能想像你遭遇過什麼事,才變成這個樣子。但是你要知道,當你放棄這個世界時,你其實對這個世界根本一無所知。這是不公平的。」
魯伯特深吸一口氣,將右手放在琴弦上。他準備好了。
「我來告訴你,世界是什麼樣子。我來告訴你,你究竟錯過了什麼。」
於是,魯伯特為少年演奏。
幾個簡單的音符跳躍而出。溫暖柔和的小調,隨著輕柔撥動琴弦的手指溢散到寒冷的空氣中。魯伯特漸漸加快彈奏的步調,跳動的小節緩緩交織成完整的和弦,扣人心弦的曲調開始成型、延展。
魯伯特高聲歌唱。
世界隨著他的歌聲而展開。
什麼是活著的感受?
騎著赤色駿馬,在繁星點綴的星空之下,跨越廣闊的高原。
漂浮在無邊際的海洋上,手握命運的舵盤,航向未知的方向。
在坎培拉平原上,感受萬馬奔騰而過的震撼。
在萬神峽谷,仰望灑落的千呎瀑布,與橫跨天際的彩虹。
在聖女山脈的頂峰,深吸冰冷清新的空氣,感覺灑在臉上的陽光。
在琥珀宮殿,欣賞一場綾羅舞團的美幻演出,為舞者的曼妙身姿所讚嘆。
在皇家劇場,觀賞一齣淒美絕倫的戲劇,為命運的殘酷之美流下眼淚。
在極北的冰原,凝望蒼穹間舞動的奇幻光芒。
在南方的古老叢林,注視陽光穿過濃密枝葉,化為千百道金絲。
什麼是生命的美妙?
啜飲一口艾倫茨莊園的寶石紅酒。
嘗一顆紫色深谷的野莓。
品味一壺加了柑橘的香甜濃茶。
飲盡一杯散發麥香的新鮮啤酒。
在冬夜中,坐在壁爐旁,讀著一本好書。
在春天的下午,漫步在花園的迴廊。
感受擁抱,感受那令人安心的溫暖與舒適。
聆聽心跳,聆聽那安撫心靈的朦朧鼓聲。
陽光,詩歌,海浪。
琴聲,美酒,擁抱。
生命是美好的。
生命是豐富的。
只要你願意,我就將一切與你分享。
只要你張開雙手,我就把整個世界送給你。
魯伯特忘了周遭,忘了少年,忘了自己。他的手指猛烈如雨點般彈動琴弦,他的歌聲直達雲端,迴盪繚繞在整座山谷。
音樂就是生命,音樂就是世界。魯伯特的音樂從小調轉至大調,從牧歌轉至夜曲。不停變換的音律迸發出千變萬化的繽紛色彩,千萬個躍動的音符交融為一趟充滿驚奇與感動的旅程。
燃燒的火山,永凍的冰河;平靜的湖泊,怒吼的大海。魯伯特乾裂的嘴唇持續編織出這個奇妙又壯麗的浩瀚世界。這個世界是一場永不結束的狂歡舞會,一齣永不謝幕的史詩戲劇。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魯伯特感覺到手指再也動不了,喉嚨也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終於,魯伯特停止了演奏。他的手指顫抖無力,他的喉嚨乾澀沙啞。這首歌似乎直接將他的生命掏了出來。他的臉上滿是淚水。
魯伯特盡了全力。這首歌是用生命譜成,他或許永遠也無法重現剛才的演奏。所以他無法看向少年。他無法再次承受那種失望,那種無助。
短短幾秒無聲的沉默,在此時被無限的拉長著。魯伯特呆呆的盯著地面,不知道該期望什麼。
毫無徵兆的,一道清澈又溫柔的陌生聲音,在耳邊響起。
「謝謝你,魯伯特。」
魯伯特抬頭,驚訝得啞口無言。
少年那雙美麗的黑眼有了一種光彩。一種無以名述,卻又無比真實的光彩。少年的雙唇勾勒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個笑容,是魯伯特這輩子見過最美的東西。
魯伯特在心中高聲感謝四德,感謝所有他喊得出來的神祇。他真的辦到了。
傾身向前,魯伯特的雙手環過少年的身體,用一個輕柔的擁抱將他拉近。
「答應我,好好活著。好嗎?」魯伯特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少年放鬆身體,把重量放在魯伯特身上。他輕輕的點了點頭。
林間的雲霧逐漸在陽光之下消散,那片金黃色的美景在魯伯特與少年面前展現開來。少年恢復了一點活著的氣息,不過離健康與正常還很遙遠。但魯伯特不再害怕了。他知道自己做得到。
拉維茨放下他的單筒望遠鏡。他還有點困惑他剛才究竟看到了什麼。
那個棕髮的青年好像認識靜雨,這實在難以理解。拉維茨都不確定自己認識靜雨。不過拉維茨認得那個棕髮青年,他這麼愛好美食與表演,不可能沒聽過七弦魯伯特的演唱。
但拉維茨從沒聽過像方才那樣的表演。直到魯伯特的演奏結束,拉維茨才回神,意會過來那演奏的用意是什麼。
七弦魯伯特成功了。雖然沒有人認真嘗試過,但拉維茨還真的無法想像世上有人能讓靜雨活過來,即使只是一點。
凱拉揉了揉紅通通的鼻子。當然了,不論什麼東西能感動的了靜雨,那必定能輕易讓凱拉感動到滿臉鼻涕。
靜雨虛弱的靠在魯伯特的肩頭上,緩慢但確實的從木碗中舀湯一口口喝著。拉維茨回想,這應該是第一次他看到靜雨出自自身意志做一件事。即使只是喝湯這麼微不足道的事。
靜雨決定活下去了。很難以相信世間有奇蹟,但當奇蹟真的發生了,你也該老實接受。那首歌,喚起了靜雨對生命的渴望。靜雨的臉上散發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采,那是生命的色彩。
「這很好。這比我預期的還要好。」拉維茨咧嘴笑道。「靜雨一直以來缺乏一項東西,所以我始終無法對他放心。現在他有了,我就安心了。」
「什麼東西?」凱拉問道。「不那麼死氣沉沉的生命力嗎?」
拉維茨笑了笑。
「弱點。」拉維茨伸出修長的手指,指著魯伯特。「就在那裡。」
「今後我需要靜雨幫我完成任何事,他都只能乖乖完成,這就是擁有弱點的代價。我們走吧。」
「這就要走了?」凱拉疑惑的問道。「不用聯絡個弟兄看著他們嗎?」
「何必呢?」拉維茨轉過身。「等到哪天我有需要,我只要知道七弦魯伯特在哪就夠了。這一點都不難。」
靜雨眨了眨眼。某種熟悉的感覺似乎飄過他的腦海。他回頭張望,以為會看到某道熟悉的人影,但什麼也沒看到。那股氣息來自過去的記憶,已經消散無蹤了。靜雨閉上雙眼,將頭靠在魯伯特的身上。靜雨的意識緩緩飄向一團橘紅色的溫暖夢境。過去的一切都離他好遠。
但過去總是會回來找他的。
相關舊圖- 靜雨